凡尼亚舅舅(第5/18页)
谢列勃里雅科夫:(惊醒)是谁?是你吗,索尼雅?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我。
谢列勃里雅科夫:是你呀,列娜……我疼得厉害。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的毯子都溜下来了。(给他重新把腿裹上)亚历山大,我去关上窗子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要,闷得很……刚才我半睡半醒的,梦见了我的左腿掉了。我觉得一阵扎心的疼,就疼醒了。不,这不是痛风病,恐怕是风湿性关节炎。几点钟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十二点二十分。
停顿。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要忘记明天早晨到藏书室去找找巴丘什科夫的著作。我好像看见过。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说什么?
谢列勃里雅科夫:一到明天早晨,就想法子找找巴丘什科夫的著作。我仿佛记得我们的藏书室里有。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样喘不上气来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疲劳了。你这是连着两夜不能睡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听说屠格涅夫得的痛风病,后来变成了心绞痛。我真怕我的病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上了年纪,可真讨厌啊!可真该死啊。我一上了年纪,就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了,所以,你们能有多么讨厌我,我想象得出来。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听你这样说,还叫人以为,你上了年纪,都是我们的错处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可是讨厌我的,头一个就是你。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开几步,坐到一旁去。
当然,你讨厌得对。我并不糊涂,我全明白。你年轻、美丽,身体又结实,你强烈地需要生活,而我是一个老头子,差不多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我说得不对吗?那么,你以为我不明白,我还这么非活下去不可,不是一件糊涂事吗?但是不要怕,我叫你们摆脱这个障碍的日子也就快啦。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可再也受不住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住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要按着你们的话推测呢,你们都受不住了,你们都厌烦了,都因为我把你们的青春糟蹋了。幸福的,享受着生活的快乐的,只有我一个人。情形确是这样,对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住嘴吧,你简直叫我忍耐不下去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当然了,我叫你们个个都忍耐不下去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含着泪)这真叫人受不了啊,你要我怎么样呢?你就说说吧!
谢列勃里雅科夫:一点也不怎么样。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那么就住嘴吧,我求你。
谢列勃里雅科夫:总得承认这是奇怪的吧:如果是伊凡·彼特罗维奇或者是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那个老糊涂说话呢,大家就都听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然而,我只要一张嘴,就已经叫你们个个都感到不幸了。你们甚至连我的声音都受不住。好啦,就算是我招人讨厌,我自私,我强暴吧——然而,我到了老年,难道就没有稍微表现一点自私的权利吗?难道我不配吗?我究竟总还应该享受一个清静的晚年,应该受人尊敬的吧,你们不以为然吗,我问问你们?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没有一个人想否认你这些权利。
风吹得窗子嘎嘎地响。
起风了,我来把窗子关上。(关上窗子)马上就要下雨……
没有人想否认你这些权利呀。
停顿。
巡夜人的打更声。他接着唱起一支歌来。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把一生完全贡献给了科学,我一向所接触的,也只限于书房、课堂和优秀的同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会一下子掉到这样一座坟墓里来,所看见的只是些愚蠢的人,所听见的只是些琐碎无聊的话……我所要的是生活,我所爱的是成功、声望、到处热烈的欢迎,而我在这里呢,却像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啊。每时每刻,我都在痛苦地回想自己的过去,我都在遥望着别人的成功,我都在怕死……我已经再也受不住了!可是你们更拿我的年老来伤我的心!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稍微等一等,耐心一点好啦,再过五六年我也会老的。
索尼雅上。
索尼雅:爸爸,是你亲口叫我们派人去请阿斯特罗夫大夫的,可是现在他来了,你又不肯见他了。这样做很不礼貌呀。我们白白麻烦了人家一趟……
谢列勃里雅科夫:我要你那位阿斯特罗夫有什么用啊?他所懂的医学,等于我所懂的天文学。
索尼雅:可是究竟也不能把整整一个医学院都请来,给你治这个痛风病啊。
谢列勃里雅科夫:无论如何,我不要见这个没有本领的人。
索尼雅:随你的便吧。(坐下)我无所谓。
谢列勃里雅科夫:几点钟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快一点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天气真闷啊……索尼雅,把桌子上那瓶药水递给我。
索尼雅:我马上拿给你。(把小玻璃瓶递给他)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高兴地)不是这个,什么事都不能求你们哪!
索尼雅:我请你不要跟人找别扭。有些人也许喜欢这个,可是我呀,不要跟我这样耍性子吧。饶了我吧。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我一大清早就得起来,现在正是割麦子的时候。
沃伊尼茨基上。他穿着长睡衣,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沃伊尼茨基:暴风雨就要来了。
一道闪光照亮了窗子。
你们看,是吧!叶列娜和索尼雅,你们两个都睡去吧,我是来替换你们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害怕)不,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跟他在一块儿。他的议论会把我说昏了的。
沃伊尼茨基:可也得叫她们休息一下呀,她们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叫她们睡她们的去,可是你也走开,你走开。我谢谢你,可是我恳求你,也走开。看在咱们过去友谊的分上,不要坚持吧。要争论咱们也留到以后吧。
沃伊尼茨基:(带着冷笑)咱们过去的友谊……过去的……
索尼雅:别说了吧,凡尼亚舅舅。
谢列勃里雅科夫:(向他的太太)亲爱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我受不了他那长篇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