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第9/19页)

停顿。

我的父亲是一个无知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他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只有喝醉了就用棍子打我。实际上呢,我的无知和粗野,也和他一样。我什么书也没有读过,我的字写出来难看得怕人,像虫子爬的,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的朋友,你应该结婚了。

罗巴辛:是的……这是实话。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为什么不娶瓦里雅呢?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罗巴辛:当然。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她出身是一个农民家庭;整天地工作,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爱你,你也早就喜欢她了不是?

罗巴辛:是啊!谁说不呢?我也没有说不呀!她是一个好姑娘。

停顿。

加耶夫:有人给我在银行里找了一个位置,六千卢布一年。你觉得怎么样?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到银行去?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

费尔斯拿着一件外衣上。

费尔斯:(向加耶夫)我请你穿上吧,主人,有点凉了。

加耶夫:(披上外衣)你多么叫人烦得慌呀!

费尔斯:怎么跟你说也没用……今天早晨,你又是一声也不关照我就出去了。(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多大年纪了,费尔斯?

费尔斯:你说什么?

罗巴辛:她说你老得厉害啦!

费尔斯:我活的年头可长啦。他们给我找到老婆的时候,连你父亲都还没有出世呢。(笑)到解放农奴的时候,我已经升到听差头目了,那种自由,我没有愿意要,所以我照旧还是侍候着老主人们。

停顿。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大伙都快活得不得了,可是为什么快活呢?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罗巴辛:解放农奴以前倒好些。至少还可以时常打打农民。

费尔斯:(听错了他的话)可不是!那个时候,农民顾念主人,主人也顾念农民;现在可好,颠三倒四的,全乱了,你简直什么也闹不清楚。

加耶夫:住嘴吧,费尔斯。我明天还得到城里去。他们答应介绍我去见一位将军,他也许能出一张支票,借给我一笔款子。

罗巴辛:那没有用。你连利息都不够付的,这件事情你还是死心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向罗巴辛)他在那儿做梦呢,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位将军。

特罗费莫夫、安尼雅、瓦里雅同上。

加耶夫:啊!他们也来了。

安尼雅:妈妈在这儿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温柔地)来吧……过来,我的亲爱的,(拥抱安尼雅和瓦里雅)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们两个啊!坐在我的旁边……这儿,对了。

大家都坐下。

罗巴辛:这位永久的学生,永远跟姑娘们混在一块儿呀!

特罗费莫夫:这你管不着。

罗巴辛:他都快五十了,可还是一个学生呢。

特罗费莫夫:别再开你这种笨玩笑了吧!

罗巴辛:你这是发的哪家子的脾气呀,混人?

特罗费莫夫:你顶好别理我!

罗巴辛:(笑)我倒要请问请问,你对我是怎么个看法呢?

特罗费莫夫: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对你的看法是这样的:你是一个阔人,不久还会变成百万富翁。一个遇见什么就吞什么的、吃肉的猛兽,在生存的剧烈斗争里,是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你这个角色,在社会里也是不可少的。

大家都大笑。

瓦里雅:彼嘉,倒还是给我们讲一点行星的故事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还是接着我们昨天的话谈一谈吧。

特罗费莫夫:昨天我们谈什么来着?

加耶夫:谈的是自高自大的人。

特罗费莫夫:昨天我们谈了很久,始终也没有得到什么结论,要照你的话的意思来说,这种自高自大的人,倒像是还有他奥妙的方面。从你的立场来看,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不成心把事情闹复杂了,只这么简简单单地分析一下的话,那么,从生理方面看,人类的构造既然是这样的脆弱,而我们大多数又既然是这样的粗野、愚昧、极端的不幸,可我们又有什么值得自高自大的呢?我们应该不要再把自己看得太高,我们只应当去工作。

加耶夫:那我们也照样得死不是。

特罗费莫夫:那谁准知道呢?而死,又应该做什么解释呢?说不定一个人有一百种官能,而他死的时候,只有我们所知道的五官随着他消灭了,其余九十五种也许照旧还活着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彼嘉,你可真聪明啊!

罗巴辛:(讽刺地)啊!真是聪明非凡啊!

特罗费莫夫:人类是在不断向前迈进的过程中,逐步完成自己的力量的。我们目前所达不到的一切,总有一天会临近,会成为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工作,必须用尽一切力量,来帮助那些寻求真理的人们。目前,在我们俄国,只有很少数的人在工作,据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也不寻求,什么也不做,同时也没有工作的能力。所有这些自称为知识分子的人,对听差们都是用些不客气的称呼,对农民们都像畜生一样的看待,他们什么也不学,什么严肃的东西也不读,也绝对不做一点事情,每天只在那里空谈科学,对于艺术,懂得很少,甚至一点都不懂,他们却都装得很严肃,个个摆出一副尊严的面孔,开口总是重要的题目,成天夸夸其谈;可是同时呢,我们绝大多数的人民,百分之九十九都还像野蛮人似的活着,工人们都没有吃的,睡觉时没有枕头,三四十个人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臭虫、臭气、潮湿和道德的堕落……这很明显,我们的一切漂亮议论,都只能骗骗自己,骗骗别人罢了。不信请问,我们时常谈起,而且谈得那么多的托儿所在什么地方了?那些图书阅览室又在什么地方了?请指给我看看。这些都不过是在小说里写写的,实际上一样也不存在。所存在的,只有污秽、庸俗和残暴啊!我怕这些严肃的面孔,我不喜欢这种面孔,我也怕这些严肃的谈话。最好还是住嘴吧。

罗巴辛:喂,你知道,我每天五点钟就起来,从早晨一直干到夜晚,成天到晚,经手的全是自己的和别人的银钱,所以我把我周围种种的人们可都看透了。只要稍稍做过一点正事的人,就能够懂得,这世上诚实和规矩的人可实在太少了。我有的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就想:“啊!主啊,你赐给了我们雄伟的森林、无边的田野、不可测量的天边,那么,活在这里边的我们,也应该配得上它,得是个巨人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