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22/28页)
先生说:“这样说的话就又是佛、道的观点了。草如果有所妨碍,去掉又何妨?”
薛侃说:“那这样又是刻意地为善为恶了。”
先生说:“不刻意去为善为恶,并不是要你完全没有好恶之心,要是这样就成了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谓不刻意,只是说好恶都依循天理,不夹杂一点私意。做到这样,就好像自己没有了好恶一样。”
薛侃说:“去除杂草怎样才能算是依循天理,不夹杂一点私意?”
先生说:“草有妨碍,理当去除,去除便是;即便并未去除,也不要放在心上。如若夹杂了一点私意,那么心就会受到拖累,就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那么善恶完全与事物无关吗?”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自己的心上。依循天理就是善,为气所动就是恶。”
薛侃说:“事物本身终究没有善恶吗?”
先生说:“对于心而言是如此,对事物而言也是这样。世俗之儒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道理,舍弃本心去追逐外物,将格物的意思理解错了,整日向外去求,只是妄想‘不通过积累便获得成就’,刚开始做时不明白其所以然,习惯后更不明白其所以然。”
薛侃说:“‘好比喜欢美色,好比厌恶恶臭’,要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依循天理,是天理要求人应当如此,并非刻意而为。”
薛侃说:“喜欢美色、厌恶恶臭,如何不是刻意的行为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其中的意念是诚挚的意念,而非私意。诚意只是依循天理。依循天理,便是没有一丝一毫私意。故而有愤怒、怨恨、喜欢、快乐的感情,心便无法保持中正。必须使得心胸广阔公正,才是心的本体。了解到这个层面,就能知道什么是感情未发时的中正了。”
孟源说:“先生说‘草如果有妨碍,理当去除’,为何又说是从自己身上产生的念头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去心中体会。你要除草,是出于什么用心?周敦颐窗前的草不除去,又是什么用心?”
【一〇三】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生们说:“做学问必须有个宗旨,功夫才有着落之处。即便功夫与宗旨之间有所阻断,但就好比船有舵一样,只要一提就能明白。如若不然,虽然还是做学问,却只是做个‘不通过积累便想获得成就’的功夫,刚开始做时不明白其所以然,习惯后更不明白其所以然,这不是学习的根本,也不是通往大道的路径。”
先生又说:“如果能够明白为学的宗旨,怎么说都能明白。如果这里懂了,那里却不懂,那只是因为还没把握为学的宗旨。”
【一〇四】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149]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译文】
有人问:“因父母要求的缘故学习,难免要被科举所牵累。”
先生说:“为父母参加科举会妨碍学习,那么种田赡养父母也会妨碍学习吗?程颐先生说:‘只是害怕科举事业会使学者失去志向。’为学之人只需要担心自己为学的志向不够坚定罢了。”
【一〇五】
崇一[150]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151]。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译文】
欧阳德问:“平常思想意念多忙乱,有事时固然忙乱,无事时却也忙乱,这是为何?”
先生说:“天地万物生生不息,没有一刻停止。然而天地之间有一个主宰,所以天地万物才不会乱了秩序。虽然有千变万化,但主宰不变。人正是因这个主宰才得以产生的。主宰恒定不变,与天地运动不息一起存在,即便万物运动变化不止,主宰还是能够从容自在,这就是所谓‘天君泰然不动,百体遵令而从’。如果没有主宰,只是气的奔放流窜,怎么能够不忙乱呢?”
【一〇六】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152],‘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153]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154],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155]安肯以此望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毛病在于爱好虚名。”
薛侃说:“从去年起,我认为我的这个毛病已经减轻了,现在认真省察,才知道并非如此。难道我真的十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吗?只是听到赞誉便高兴,听到诋毁便郁闷罢了。想必这就是这个毛病发作时的表现?”
先生说:“正是如此。虚名与实务相对。务实之心多一分,务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务实之心,就没有务名之心了。如果务实之心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迫切,哪里还有工夫爱好虚名呢?”
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中的“称”字读第四声,也就是‘声名超过实情,君子感到羞耻’的意思。实情与声名不相称,在世时还可以弥补,过世后便没有办法了。‘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听闻大道,并不是没有声名在外的意思。孔子说过‘这是声名,并非贤达’的话,他又怎么会用声名来评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