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23/28页)

【一〇七】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后悔。

先生说:“悔悟是治病的良药,然而悔后能改才难能可贵。如果悔悟之情滞留在心中,又会因药而病了。”

【一〇八】

德章[156]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157]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译文】

刘德章说:“听闻先生用纯金比喻圣人,用金的分量比喻圣人的才力,用炼金比喻学习,十分深刻。只是说到尧舜是万镒的纯金,孔子是九千镒的纯金,似乎不妥。”

先生说:“你这又是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所以才要替圣人去争些分量。如果不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就不会认为把尧舜比作万镒纯金太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纯金太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没有彼此之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看心体是否‘精研专一’,不论才力多寡,只要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便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如果在才力气魄上比较,如何能够相同呢?后世的儒者只是在分量上计较,所以才流于功利。如果去除计较分量的心思,每个人尽力让心中纯粹是天理,那么人人都能有所成就,才力大的人成就大,才力小的人成就小,无须向外追求就都能完备。这便是实实在在、明于至善、以诚立身的事业。后世的儒者不明白圣人之学,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的‘良知良能’上去体认扩充,却去追求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学自己所不会的技艺,一味地希求高远、羡慕博大,不知道自己依然是桀纣的心思,却动不动想做尧舜的事业,这又怎么办得到呢?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等到老死,却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事业,可哀可叹!”

【一〇九】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158],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薛侃问:“程颐先生认为,静止状态是心的本体,运动状态是心的作用,对吗?”

先生说:“心不能够用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针对时间而言的。就本体而言,作用蕴含在本体之中;就作用而言,本体呈现于作用之间。这就是‘体用一源’。如果说心在静止的时候可以看到本体,在运动的时候可以看到作用,倒也无妨。”

【一一〇】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159]?”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译文】

薛侃问:“孔子为什么说,最聪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他们的性情都不能改变呢?”

先生说:“并不是说不能改变,而是不愿改变。”

【一一一】

问“子夏门人问交”[160]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这一章。

先生说:“子夏说的是小孩间的交往,子张说的是成人间的交往。如果善于运用,都是正确的。”

【一一二】

子仁[161]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62]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163],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164],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译文】

子仁问:“孔子说:‘学习并时时练习,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吗?’朱熹认为学习是后觉者效法先觉者的过程,对吗?”

先生说:“学是学习摒弃人欲、存养天理。只要专注于摒弃人欲、存养天理,便自然是效法先觉者了。推究古人的遗训,许多学问思辨、存养省察克制的功夫,也不过是为了去除心中的私欲、存养心中的天理罢了。说‘效法先觉者的行为’,其实只说了为学的一件事,而且也还是向外求索。‘时习’的时候‘像受祭者一样端坐’,并不是专门学习静坐,而是在静坐时修习本心;‘像斋戒那样恭敬地站着’也不是专门学习站立,而是在站立时修习本心。‘悦’是‘天理道义愉悦我心’的‘悦’。人心原本就会对天理道义感到愉悦,好比眼睛喜好美色、耳朵喜好美声,只是被私欲遮蔽牵累,才会不愉悦。如今人欲日益去除,天理道义日渐滋养,岂会不愉悦呢?”

【一一三】

国英[165]问:“曾子三省[166]虽切,恐是未闻一贯[167]时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