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25/28页)

先生说:“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何来的两件?如果从万物分殊的角度来看,《中庸》说‘礼仪有三百条,威仪有三千条’,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说看,居敬是怎么一回事,穷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的功夫,穷理则是穷究事物的道理。”

先生说:“存养是存养什么呢?”

梁日孚说:“存养是存养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如果是这样,那存养也就是穷理了。”先生接着问,“你再说说如何穷究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双亲便要穷究孝的道理,辅佐君主便要穷究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君主和双亲的身上,还是在自己的心上呢?如果在自己的心上,也只是穷究自己心中的理罢了。你且说说看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专一就是敬。”

“怎样才是专一呢?”

梁日孚说:“好比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做事便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这是追逐物欲,怎能算是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专一的一指的是天理。专一便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专一,而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时就会追逐事物,无事时就会心中空空落落。只有无论有事无事,一心都在天理上用功才可以。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之处而言,便称之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之处而言,便称之为穷理。并不是在居敬之外还有个穷理的功夫,在穷理之外还有个居敬的功夫。两者的名称虽然不同,其实只是一个功夫。好比《易》中所说的‘恭敬可以使人的内心正直,道义可以规范人的外在行为’,恭敬就是没有事情时候的道义,道义就是有事情时候的恭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件事。例如孔子说‘以恭敬之心修养自己’,便不需要再说道义了;孟子说‘积累道义’,便不需要再说恭敬了。如果能够领会,随便怎么说,功夫都是一致的。如果拘泥于词句,不知道功夫的根本,就会支离破碎,功夫也没有下手处。”

梁日孚问:“那么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而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要使得仁达到极致;穷尽义的道理,就是要使得义达到极致。仁与义是人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如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仁的作用便会源源不竭’,这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一草一木也都有各自的道理,不能不仔细研究’,对吗?”

先生说:“‘要是我就没空去做这个功夫。’你姑且先去修养自己、体会自己的性情,只有先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

梁日孚猛然有所省悟。

【一一九】

惟乾[175]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译文】

惟乾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的灵动之处,就其作为天地的主宰而言,就称之为心;就天所赋予人而言,就称之为性。孩童没有不知道亲爱父母、尊敬兄长的,只是由于心的灵动之处能够不被私欲蒙蔽、充分地发挥出来的缘故,就是完完全全的心的本体,就能与天地同德。除了圣人,所有人的心体都多多少少被蒙蔽了,所以必须通过‘格物’的功夫来致良知。”

【一二〇】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看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176],这便是‘未发之中’。”

【译文】

守衡问:“《大学》的功夫就是‘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含义,一个‘诚意’便囊括了。然而《大学》中还有‘正心’的功夫,认为‘心中有怨恨、愤怒、喜好、快乐的感情,便会使得心体失去中正’,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思考才能明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能体会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了。”

守衡再三请教。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有浅有深,开始学习的时候如果不切实用功去让自己喜欢善、讨厌恶,怎么能够积累善、去除恶呢?这个切实的意念,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体原本就是纯粹无物的,时时刻意地让自己喜欢善、讨厌恶,就会凭空多出一分意念,就不是心体开阔公正了。《尚书》中说‘不刻意为善,不刻意为恶’,这就是心的本体。所以说‘有怨恨、愤怒、喜好、快乐的感情,会使得心体失去中正’,‘正心’只是在‘诚意’的功夫中去体会自己的心体,使自己的心体像镜子一般空明、像秤一样平衡,这就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之道’。”

【一二一】

正之[177]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178],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179]。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180]。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