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26/28页)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译文】

黄弘纲问:“戒惧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下的功夫,慎独是独处时下的功夫,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两者只是同一个功夫。无事时固然是独处,有事时也是独处。人如果不在独处时下功夫,只在与他人共处时用功,就是作假,就是‘见到君子然后收敛恶行’。独处的时候便是诚的萌芽,这时无论善念恶念,没有丝毫作假,一对都对,一错都错,这正是王道与霸道、义和利、诚和伪、善与恶的分界处。在此时坚定志向,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确立诚德。古人所说的许多至诚修身的功夫,精神实质也都在此,真是看不见也不显现,不知在何处,也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功夫。如今若把戒惧看成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的功夫,便把功夫分开来看了,中间多出了隔断。戒惧就是知,如果自己不知,那么是谁在戒惧?如果持这种见解,就会沦入断灭禅定了。”

黄弘纲说:“不管善念恶念,毫无虚假,那么独处时,就没有无思无虑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便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一时一刻都不能间断。如果戒惧的心有片刻不在,不是人心昏聩,就是已然流入恶念了。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想要没有意念,就是使得自己没有知觉。这种情况要么是昏睡,要么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一二二】

志道[182]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183],先儒非之[184],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185],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译文】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培养诚德’,程子认为不妥,为何?”

先生说:“倒也不是不对。‘诚’字可以就功夫上来理解。诚是心的本体,恢复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功夫。程颢先生说‘用诚敬之心来存养它’,也是这个意思。《大学》里说‘要端正人心,先诚敬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有毛病,但不能一概吹毛求疵。但凡看待他人的话,如果有先入之见,就会失之过当。‘为富不仁’,是孟子征引阳虎的话,这便足以看到圣贤大公无私的心了。”

【一二三】

萧惠[186]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187]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188],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意难以克除,怎么办?”

先生说:“把你的私意说出来,我来帮你克。”又说,“人必须有为自己考虑的心才能克除自己的私意。能克除自己的私意,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萧惠说:“我也挺有为自己考虑的心的,不知为何还是无法克去己私。”

先生说:“且说说你为自己考虑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想了很久,说:“我一心想做好人,便自认为挺为自己考虑的。如今想来,恐怕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并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又怎能离得开身体呢?恐怕你都不曾真正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你且说说,你所谓的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不就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这样。眼睛要看美色,耳朵要听美声,口舌要尝美味,四肢要享安逸,所以才不能克己。”

先生说:“《老子》里说过:‘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这些都是对你耳、目、口、鼻、四肢有害的东西,怎么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好呢?如果真正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便要考虑耳朵如何去听、眼睛如何去看、嘴巴如何去说、四肢如何去动。必须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才是成就耳、目、口、鼻、四肢的作用,才是真正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你现在终日向外追求,为名为利,都是为了自己的身外之物。如果你为了耳、目、口、鼻、四肢的好,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够不视、听、言、动的吗?归根到底还是通过你的心才能做到的。视、听、言、动都是心的作用。心通过眼睛而看,通过耳朵而听,通过口舌而说,通过四肢而动。如果没有心,就没有耳、目、口、鼻、四肢。所谓心,并不是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只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经死掉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视、听、言、动了?所谓心是指那个使得视、听、言、动得以可能的东西,也就是天性,就是天理。有了这个天性,才会产生与性相对应的生生之理,这就是仁。天性的生生之理,表现于眼睛便能看,表现于耳朵便能听,表现于口舌便能说,表现于四肢便能动,这都是天理的作用。而天理就其主宰具体的身体而言,便称之为心。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原来就没有不合乎礼仪之处。这才是你真正的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才是身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就没有身体。可以说是得之便生,失之便死。如果真的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必须时刻在真正的自己上下功夫,必须时刻保持着这个真己的本体。独处时也持守德性,唯恐对其造成一点伤害。稍有一点非礼的念头萌动,就像刀割、针刺一般难以忍受,必须将刀去掉、针拔除。这才是真正为自己考虑,才能克除私欲。现在你就好比是认贼作子,为何还说有为自己考虑的心,还说不能克除私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