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第19/26页)
【二九一】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454]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455]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456]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457]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艮坐在先生旁,感叹先生从平定宁王之乱以来,天下诽谤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就让大家谈谈是何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盛,天下嫉妒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学说日益昌明,所以替宋儒争辩是非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先生从南京讲学以后,同道和信众越来越多,所以四面八方的排挤阻挠也越来越多。
先生说:“你们说的这些原因,想来也都存在。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感受,你们都没有说到。”
大家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到南京以前,还有一些乡愿的想法。如今我确信良知能够知道真是真非,便放手去做,不去遮掩。我如今才有狂放的心胸,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做得不如说得好也没有关系。”
薛尚谦起来说:“相信这个道理,才是圣人真正的血脉。”
【二九二】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458]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459]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460]、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译文】
先生点化人,一句话就能使人有很深切的感受。
一天,王艮出门归来,先生问他:“出门看到了什么?”
王艮回答:“我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你看满街都是圣人,满街的人倒看你是个圣人了。”
有一天,董云外出归来,见到先生,说:“今天看到一件怪事。”
先生问:“什么怪事?”
董云说:“我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这不过是平常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概是因为王艮的锋芒与棱角不能收敛,董云则是恍然有所领悟,所以对同一个问题,先生的回答不同,这大概是针对他们的话来开导他们。
钱德洪、黄正之、张叔谦、王畿丙戌年参加会试回来,途中讲授先生的学说,有人信、有人不信。
先生说:“你们一个个都扮作圣人去跟人讲学,别人看到圣人来了,都害怕逃走了,怎么能讲得通呢?必须扮作愚夫愚妇的模样,才能与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为容易。”
先生说:“何以见得?”
钱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大概就是不长眼的人吧。”
先生说:“泰山不如平地广大,平地有什么值得仰望的?”
经过先生的一言点化,便破除我们多年来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之人没有不感到心惊的。
【二九三】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461],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译文】
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邹谦之来绍兴问学,住了几天,走的时候先生送他到浮峰。当天晚上,先生与希渊等人乘船到延寿寺过夜,大家秉烛夜谈。先生感慨不已,说道:“江水滔滔,烟柳朦胧,一瞬之间故人都已在百里之外了!”
一位学友问:“先生为何如此挂念谦之?”
先生说:“曾子说过‘明明有才能却向无才的人请教,明明有学识却向无学识的人请教;有才却如同没有才能一样,有实学却又虚怀若谷;受到冒犯也能够不计较’,像谦之这样的人,就非常接近了。”
【二九四】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462]征思田[463]。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464],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