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第5/7页)
我们坐下来喝茶。阿克西尼娅比任何时候都更殷勤、更和善地给大家倒茶,并同情地对罗马斯说:
“您不去告他们,所以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种事不让您生气吗?”我问道。
“我没有工夫对每一件蠢事去生气。”
我在想:“要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处理自己的事,那该多好啊!”
他曾说过不久他要到喀山去,并问我要买些什么书带回来。
我有时觉得,他的心灵里有一种像钟表一样的机器,上一次发条,就可以走一辈子。我喜欢霍霍尔,非常敬佩他,可是我却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对我或对别的什么人生一次气,捶胸顿足,大叫大喊一番。然而他根本不会生气,或不想生气。每当他被某种蠢事或无耻的行为激怒时,他都只是嘲讽地眯缝起一双灰色的眼睛,说几句简短而又冷漠的话,而且这些话总是极其普通而又客气的。
例如,有一次他质问苏斯洛夫:
“您,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昧着良心呢,嗯?”
老头的黄脸和额头慢慢地红了起来,连他那白胡须好像也从须根变成了红色。
“要知道,这对您没有什么好处,而您却丢掉了尊严。”
苏斯洛夫低下头,表示同意地说:
“对,没有好处!”
后来苏斯洛夫对伊佐特说:
“他真是个心灵指导者!要能选这样的人做长官就好了……”
罗马斯简单、明确地告诉我,他不在时我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我觉得,他已经忘掉了人们曾用爆炸威吓他的事,就像忘掉了蚊虫叮过他的皮肤一样。
潘科夫来了,他察看了一下炉子,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吓着吧?”
“咳,怎么会呢?”
“这可是战争!”
“请坐,喝点茶。”
“老婆还等着我呢。”
“你从哪儿来?”
“从渔场。我跟伊佐特在一起。”
他出来,走进厨房里,再一次若有所思地重说一遍:
“这可是战争。”
他同霍霍尔说话总是很简短,好像他们对一切重要的和复杂的问题早就交换过意见了。记得有一次,当听完罗马斯讲述关于伊凡雷帝王朝的故事后,伊佐特说:
“他是个令人厌恶的沙皇!”
“是刽子手。”库库什金加了一句,而潘科夫却坚定地表示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聪明。他废除了王公,却引出了许多小贵族,还引来了外国人。这方面他太不聪明了。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坏。苍蝇不是狼,用枪打不着,比狼更难对付。”
库库什金提着一桶和好了的泥浆过来,一边砌炉砖,一边说:
“这些魔鬼想出的好主意!他们虽然连自己身上的虱子也捉不干净,杀起人来却毫不客气!安东内奇,你可不要一下子进太多的货,少运一点,多运几次好,不然,你瞧着,又要给你放一把火!如今你正在办那件事,要当心不测的灾祸!”
“那件事”——是指果农办劳动组合的事。这事引起村里富农们的极大不满。霍霍尔在潘科夫、苏斯洛夫及其他两三个明是非的农民的帮助下,快要把这件事办好了。大多数农民已开始对罗马斯表示好感,小铺子的顾客也明显地增多了,甚至像巴里诺夫、米贡这些“没出息的”农民,也竭尽全力地帮助霍霍尔的事业了。
我很喜欢米贡,喜欢听他那美丽而悲伤的歌。他唱歌时,把眼睛闭上。于是他那苦愁的脸也就不抽搐了。他常在没有月光、天空布满乌云的暗夜里唱歌。到了傍晚,他便常常小声地叫唤我:
“你到伏尔加河上来吧!”
在伏尔加河上,他坐在小船的船尾上,开始修补禁止使用的捕鲟鱼的渔具,两条黑黑的罗圈腿伸在伏尔加河的黑水里,小声地说:
“地主老爷挖苦我就算了,我能忍受,狗东西,他有头有脸,他比我见识多。可是,我的庄稼人兄弟也挤对我,我怎么能忍受呢?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他数的是卢布,而我数的是戈比,不就是这点儿差别吗?”
米贡的脸病态地扭动一下,眉毛跳了跳,手指头很快地晃动着,一边检查渔网,一边用小锉子把刺钩锉尖,小声地说出心里话:
“人家说我是小偷。是的,我是有这毛病!但是,要知道,大家都过着强盗的生活,大家都是你咬我,我咬你!是的,我们这样的人是上帝不喜欢,魔鬼喜欢的!”
黑色的河水在我们身边流过,黑色的云团在河流的上空飘动,在黑暗中长满青草的河岸看不见了。波浪徐缓地拍打着岸边的沙面,冲洗着我的双脚,好像要引诱我到一个无边的浮动着的黑暗的地方去。
“人总是要活吧?”米贡叹着气问道。
山上传来悲凉的犬吠声,我像做梦似的想:
“可为什么要像你这样地活着呢?”
河面上很静、很黑,也很可怕,而且这种温暖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
“他们要打死霍霍尔,而且也要打死你,你们就瞧着吧。”米贡嘟哝道,然后又小声地唱起歌来:
我的妈妈多爱我,
她曾这样对我说:
“哎哟,雅沙,我的心肝宝贝呀!
你要安安静静地活着……”
他闭上眼睛,声音显得更有力更悲戚了,他那修补网绳的手也变得更迟缓了。
我却没有听亲人的话,
哎哟,我没有听话……
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大地已被这滚滚而来的黑色水流冲翻,我也随着大地滑到了黑暗之中,滑到了太阳永远沉没的黑暗之中。
米贡像开始时突然唱起歌来一样,突然又不唱了。他默默地把小船推到水里,坐上去,几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我望着他的背影寻思着:
“这种人活着是为什么呢?”
我的朋友中间还有一个巴里诺夫,他是个吊儿郎当的人,吹牛家、懒蛋、好挑拨是非者和坐不住的流浪汉,他住在莫斯科,一提起莫斯科,他就要啐唾沫。
“这个城市是座地狱,乌七八糟,教堂有一万四千零六座,而人们则全是骗子!全都像马一样长了疥疮。真的,所有的商人、军人、小市民都是一边走路一边搔痒。真的,莫斯科有一尊‘炮王’,炮筒可粗啦!是彼得大帝亲手铸造的,是用来轰击造反者的。有一个贵族婆娘起来反抗沙皇,因为彼得大帝跟她一天又一天同居了整整七年,后来却把她和三个孩子抛弃了。她气极了,就起来造反。就这样,我的老弟,他的大炮对准造反者轰隆一声,就击毙了九千三百零八个人!连他自己也被吓坏了。‘不行!’他对大主教费拉列说,‘得把这鬼玩意儿堵上,别再让别人去用它!’于是炮口就被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