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1/16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听到回答以后,他和浅发医生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气开始向安德烈·叶菲梅奇发问:今天是星期几,一年有多少天,六号病房里是否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先知。

安德烈·叶菲梅奇红着脸,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

此后再没有人向他提任何问题。

他在前厅里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长官一手放到他的肩头,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该退休啦!”

离开市政府后,安德烈·叶菲梅奇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面临着的是个专考查他智能的委员会。他想起大家对他提的那些问题,脸红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不禁想道,“殊不知他们不久前还在听精神病学的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般无知?他们对精神病学竟如此无知。”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来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就医学规则而言,医生必须对您隐瞒真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事实,您周围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好极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气。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还像过去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为了什么,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二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彻底变了——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到底打算去哪儿呢?”

“莫斯科,彼得堡,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么迷人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十三

过了一个礼拜,市政厅提出要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晴朗,蓝湛湛的天空,一览无遗的远方。去车站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一个驿站,人家端来茶水,杯子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大声呵斥:“闭嘴!别说废话!”坐进马车之后,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

经历过多少惊险,遇到过多少各色各样的人啊!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影响他思考。

他们为了省钱,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禁烟的车厢里。半数乘客都是讲究干净的人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从一张座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上当受骗!骑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讲到“我们之所以歉收,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地的水都叫人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乱糟糟的。他慷慨激昂,高谈阔论,让人插不了嘴。这种滔滔不绝的唠叨、哈哈大笑和富于表情的手势,惹得安德烈·叶菲梅奇甚是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我吗,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不让人安生的利己主义者呢——自以为比谁都聪明、都有趣?”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害羞。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账。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令人厌恶。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眼泪汪汪。做完祈祷,他深深叹息,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心安理得。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撅起嘴唇,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摸了摸,在莫斯科河南岸流连一番,参观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大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了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十四

医师来来去去,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烦死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离开他,躲起来,独自休息一下,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多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便向朋友推脱说自己病了,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紧牙关,听朋友说话。对方热烈地要他相信,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医师感到耳鸣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单独出去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