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3/16页)

他也生自己的气,不该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积下的一千卢布。有这一千卢布现在能派多少用场!此外人家总来打扰他。霍博托夫自认为有责任不时来探访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胖的嘴脸、那种粗俗的故作宽容的口气,连他嘴里的“同事”,连他那双高统靴子,都让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了心厌意乱。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认为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责任,而且自以为能治得了他的病。他每一次来总带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丸。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也认为常来拜访自己的朋友、为他解闷是职责所在。他每次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总是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不自然地一阵哈哈大笑,一再说他今天气色很好,谢天谢地,情况正在好转,由此反而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朋友已病入膏肓了。他至今没有归还在华沙借的款子,所以总是羞愧难当,神情紧张,故意放声大笑,说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话和故事现在变得没完没了,这对安德烈·叶菲梅奇和他本人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

他一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照样面对墙躺在沙发上,咬紧牙关听他说话。本来他的内心就压着层层积怨,他感到随着朋友的每一次来访,积怨又加厚一层,似乎快堵到他的嗓子眼儿了。

为了摆脱这些浅薄的感情,他赶紧去想,不论他本人,还是霍博托夫,还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迟早都要死的,不会在这自然界留下一鳞半爪。如果设想百万年之后有个精灵在宇宙中飞过地球,那么它所看到的也只是黏土和光秃的峭壁。一切,不论是文化还是道德准则,都不复存在,连牛蒡都长不出一株。那么对小铺老板的羞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令人苦恼的友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然而这样的推论已经无济于事。他刚想象出百万年之后的地球,这时从光秃的峭壁后面便闪现出穿着高筒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甚至能听到他那愧疚的低语:“华沙的借款,亲爱的,我过几天就还……一定。”

十六

有一天午饭后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沙发上。恰好这时霍博托夫也拿着一瓶溴化钾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费劲儿地起身,坐好,两只手撑着沙发。

“今天,我亲爱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口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都成小伙子了,真的,成了小伙子!”

“是时候了,也该康复了,同事,”霍博托夫打着哈欠说,“这么拖拖拉拉下去您自己怕是也厌烦了吧。”

“会康复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快活地说,“我们还要活到一百岁呢!肯定的!”

“一百岁不好说,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霍博托夫安慰说,“没事,没事,同事,您可别泄气……您不该故布疑阵。”

“我们还要大显身手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放声大笑,还拍拍朋友的膝头,“我们要大显身手的。上帝保佑,明年夏天我们去高加索,骑着马儿跑遍全境——驾!驾!驾!等我们从高加索回来,等着瞧,说不定还要喝您的喜酒哩,”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调皮地挤挤眼睛,“我们让您成亲,亲爱的朋友,让您成亲……”

安德烈·叶菲梅奇忽地感到,积怨已堵到嗓子眼儿,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庸俗!”他说,立即起身,来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说得多庸俗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些、礼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别来烦我!”他大喝一声,嗓音都变了,涨红了脸,浑身打战,“滚出去!两个人都滚出去!滚!”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和霍博托夫双双站起来,先是吃惊地望着他,后来害怕了。

“两个人都滚出去!”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喊道,“傻瓜!蠢材!我既不要你们的友谊,也不要你们的药水!蠢材!庸俗!可恶!”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知所措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退到门口,进了前室。安德烈·叶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钾,使劲儿朝他们背后扔去。玻璃瓶砰的一声在门槛上砸碎了。

“见你们的鬼去!”他带着哭腔喊道,追到前室,“见鬼去!”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疟子一样不住地打战,躺到沙发上,一次次重复着:

“傻瓜!蠢材!”

他平静下来后,首先想到的是,现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一定羞愧难当,心情沉重。太可怕了。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怎么这样没半点儿头脑和礼貌?怎么这样不通情达理和明哲地冷静?

医生十分内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动身去邮政局向邮政局长赔礼道歉。

“昨天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大为感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叹口气说,“谁再提旧事,让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声,弄得邮务人员和顾客都吓了一跳,“端把椅子来!你等一下,”他对一个农妇喊道,她正把一封挂号信从铁格子里递给他,“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他又转身对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坐呀,我恳求您,亲爱的朋友。”

他默默坐着,轻轻地抚摸着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怨恨您。疾病是无情的,这我知道。昨天您犯病了,把我和大夫吓坏了。过后我们又谈起您,谈了很久。我亲爱的,您为什么不想认真治一治自己的病呢?这行吗?请原谅我作为朋友直言不讳,”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始小声说,“您的处境太糟糕了:住处窄逼、肮脏、缺人照料,没钱治病……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真诚地恳求您,听从我们的劝告: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食品,有护理,有治疗。叶夫根尼·费多雷奇,我们私下里说说,尽管是个粗俗的人[50],可是通晓医术,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保证说,你的病他来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邮政局长真诚的关怀和突然流到脸上的眼泪感动了。

“尊敬的朋友,别相信!”他也小声说,一手按到胸口上,“别信他们!这是骗局!我的病只在于二十年来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找到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他是个疯子。我根本没有病,我只是落进了一个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经无所谓,我做好了一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