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5/16页)

病人很多,而时间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于简短地问一下病情,然后发点氨搽剂或蓖麻油之类的药。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桌旁,拳头托着脸颊,若有所思,机械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细手儿,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我们生病,受穷,”他常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向仁慈的上帝祈祷。就这么回事!”

在门诊的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不做任何手术。他早就不习惯做手术了,一见到血他就感到难受。有时他不得不扳开婴孩的嘴,察看喉咙,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挥舞小手招架,这时候他的耳朵里便嗡嗡地响,头发晕,眼睛里涌出泪水。他便匆匆开个药方,挥挥手,让女人把孩子快点儿抱走。

在门诊的时候,病人畏畏缩缩、说话没有条理,再加上打扮华丽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墙上的那些画,他自己二十年来对病人的一成不变的提问——这一切很快就让他感到厌倦。他看了五六个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医士来诊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谢天谢地,他早已不私人行医,现在再也不受人打扰了。回到家后,他立即坐到书房里看书。他书读得很多,读得兴致盎然。他的一半薪水都用来买书,六间一套的寓所有三间堆放着书和旧杂志。他最喜欢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著作。医学方面他只订了一份《医师》杂志,而且通常是从后面读起。每一次他能不间歇地读上几个小时而乐此不疲。他不像伊凡·德米特里那样读得很快,很急,他读得很慢,深入,读到凡是他喜欢的或者不懂的地方常常停下来。在书的旁边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黄瓜或者一个渍苹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用盘子装。每隔半小时,他眼睛不离开书页,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后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黄瓜,咬下一截。

三点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咳几声,说:

“达留什卡,能不能给我弄点儿吃的……”

吃了一顿相当差且不干净的午饭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就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想着什么事情。时钟敲了四点,过后五点,他还在踱步、沉思。有时厨房的门吱嘎响起来,从门里探出达留什卡那张睡意未消的红脸。

“安德烈·叶菲梅奇,您该喝啤酒了吧?”她关心地问。

“不,还不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通常在傍晚来访。全城与他交往的人中,唯有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还没有让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烦。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原先是个非常富有的地主,在骑兵团服过役,但后来破产了,迫于生计只好在年老时进了邮政局。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壮,蓄着灰白的美髯,举止彬彬有礼,嗓音洪亮,声音悦耳。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气暴躁。在邮局,只要有顾客表示不满,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只是议论几句,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立即脸红脖子粗,浑身哆嗦,雷鸣般吼道:“你给我闭嘴!”因此这个邮政局早已出了名,是个谁都怕进的衙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认为安德烈·叶菲梅奇有教养,志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爱他。他对其余的居民则态度傲慢,像对他的下属一样。

“我来了!”他说着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书房,“您好,我亲爱的朋友!恐怕我已经惹您讨厌了吧?”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兴,”医生回答他,“见到您我总是喜出望外。”

两位朋友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抽一阵烟。

“达留什卡,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儿啤酒来!”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两人默默地喝完第一瓶啤酒:医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尔一副快活而兴奋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说出来。始终是医生先开口。

“真遗憾,”他轻声细语款款说了起来,摇着头,眼睛不看对方(他向来不正视别人的脸),“遗憾之极,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们城里,压根儿找不出一个能谈些明智而有趣的话题的人,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喜欢这样做。这对你我来说是莫大的损失。连知识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请相信,他们的智力水平,一点儿也不比下层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细声说,说得抑扬顿挫,“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智慧正是区分人兽鲜明的界线,显示出人类的神圣所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让人类不朽——尽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智慧是欢乐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周围看不到有智慧的人,听不到智慧的谈吐——可见我们没有欢乐。不错,我们有书,但是这跟活跃的交谈和积极的交往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您容我作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那么我要说:书是音符,交谈才是歌。”

“完全正确。”

接着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呆板的脸上带几分委屈,一手托着脸,在房门外站住,想听听他们讲什么。

“唉!”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叹了口气,“真希望现在的人能聪明起来!”

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健康、多快活、多有意思,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聪明,他们把名誉和友谊看得很重。他们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时不出手相助是可耻的。还有那时的远行、冒险、争论、友情和女人多令人向往!说到高加索,那是多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不带向导。据说她在山村里跟一个小公爵出了点儿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没有听进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梦见聪明的人,与他们叙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家父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思潮的影响下,他非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有加。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一个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期,思想成熟了,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际上,他从虚无走向有生命的历程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况造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存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人不告诉他,要不就对他说些荒唐话。他敲门——门没开,来的却是死神——这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这不,就像待在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他们凑在一起时,就觉得生活不那么沉重;同样的道理,当热衷于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在交流彼此的引以为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就不会觉得生活在陷阱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