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5/11页)

他比他的那些“四条腿的兄弟”强的一点是,他回忆美味佳肴的能力。享用这些盛餐已成为他一生幸福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的美食主义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特质,听他描述的烤肉就像腌黄瓜或牡蛎那样令人垂涎欲滴。由于他没有更高尚的品性,更由于他把全部的精力和才智都用于促进他的胃的快感和益处,这不会牺牲和损害他的任何精神天赋,因此,听到他绘声绘色地谈论起鱼、家禽和鲜肉,以及最适宜的烹调它们的方法,我总是感到心花怒放和由衷的满意。他对好酒好菜的回忆,无论他实际参加宴席的日期有多久远,似乎都能使人们闻到烤猪肉或火鸡的香味。那些滋味在他的味觉上已足足停留了六七十年,但显然仍如他早餐刚咽下的羊排的滋味一样新鲜。我曾经听到他在说起过去的盛餐时发出咂嘴声。除了他之外,其他几位享用盛餐的人都早已作古了。想到昔日饭菜的鬼魂不断地在他面前出现,实在是妙极了。这些鬼魂既不生气,也不惩罚他,而是好像在感激他从前的品尝,试图重复一系列无穷无尽的乐趣——既虚幻又世俗的乐趣。一份牛腰部的嫩肉、一份小牛的后腿肉、一份猪排、一份味道独特的鸡肉或者一份特别值得称赞的火鸡肉等——它们在老亚当斯[12]时代也许曾为他的餐桌增色不少——都会被他牢牢记住。而我们民族后来的一切经历以及使他的个人经历增辉或黯然失色的一切事件,却如迅即消失的微风一样从他的身边一掠而过。据我判断,这个老头一生中的主要悲惨事件,是他与一只鹅的不幸相遇。这只鹅大约卒于二十或四十年前,它的“身段”长得极美,可是当人们把它端上餐桌时,它却被证明已老得如此“顽固不化”,以致切肉刀无法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迹,最后人们只有动用斧子和锯才能将它切开。

本来该是停止这篇速写的时候了,然而我还是很乐意继续做更长篇幅的详细叙述,因为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个人是最适合当海关官员的。大多数人出于我因篇幅所限而不能暗示的种种原因,都会因为这种特别的生活方式而蒙受道德上的伤害,但这位老检查员是不会受到这种伤害的。即便他继续在职,直到永远,他也会像当初的他一样愉快,并以同当初一样好的胃口坐下来用餐。

这里有一幅肖像,少了它,我的海关肖像的画廊便会很不完整,但是我那有限的观察机会,使我只能对其做提纲挈领似的描述,这就是我们勇敢的老将军——海关征收员的肖像。他在服役期间立下了显赫的战功,接着又管辖西部的一个未开发的地区。二十年前他来到这里,度过了他丰富多彩且无上光荣的一生中的晚年。这位勇敢的战士的年纪已经在七十岁左右了,他正在继续走完人间的最后旅程。他在余生中病魔缠身,即便回想他那激动人心的往事也无法减轻些许病痛。昔日冲锋陷阵时跑在队伍最前面的双脚如今已经麻木。现在,只有在仆人的搀扶下,同时自己用手吃力地扶着铁栏杆,他才有办法缓慢地、痛苦地登上海关的台阶,费力地在地板上挪动脚步,坐到壁炉旁边他平时坐惯的椅子里。他常常坐在那儿,样子带有几分迟钝和安详,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人们沙沙地翻阅文件、发誓、洽谈业务以及在办公室里漫不经心地闲聊,所有这些声音和情景似乎只能给他的感官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无法深入到他处于冥想中的内心。在平静中,他的表情是温柔的、慈祥的。如果他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他的脸上便会流露出一种礼貌的和感兴趣的神情。这证明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光明存在,只是这盏理性之灯的外部媒质阻隔了光线,使其照射不出来。你越深入他的思想实质,就越能感觉到他的思想的健全。无论是讲话还是聆听,显然都使他感到费劲,当再也没有人要他讲或听时,他的脸部表情会迅速地恢复到先前的怡然自得的平静状态。我看到这种神色并不会感到难过,因为尽管他看上去有些迟钝,但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衰弱的老年人的那种痴呆与愚笨。他那天生的坚强、有力的骨架,尚未彻底崩溃。

然而,在这么不利的条件下来观察和阐释他的性格,实在是太困难了,就像观察了一下旧堡垒——如提康德罗加堡的灰色的破碎的废墟,尔后,凭借想象将它描绘并重新修建出来一样。也许,那些墙壁还基本完整,但是堡垒的其他地方却只有一堆堆不像样的土墩,因其自身的笨重、坚固而显得累赘,并由于天长日久的和平和荒废,上面早已杂草丛生。

然而,当我怀着深情来看待这位老战士时,我看出了他的肖像的主要特征。因为,尽管我们之间交往不深,但是我对他的感情如所有认识他的两足动物和四足动物对他的感情一样,称之为“深情”并没有不当之处。正因为他具有高尚的、英勇的品质——这样的品质表明他赢得了好名声并非只是出于偶然,而是理所当然的。我想,永远不能单凭某种不安的行动来描绘他的精神特征。在他一生中的任何时期,要启动他的精神,想必都需要某种冲动。一旦这种冲动被激发出来,不论是要克服重重障碍,还是要达到某一适当的目的,他都不会是那种半途而废、自甘失败的人。以前在他的天性里存在的那股热情——至今尚未熄灭——从来就不是火焰中闪烁的光,而是犹如熔炉里的铁条发出的深红的、灼热的光。沉静、稳重、坚定,这就是他处于安静的状态时的表情。虽然在我讲话的当儿,衰老已经过早地悄然向他逼近,但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可以想象得到,他在意识深处一旦受到某种激励——一个足够响亮的号角声将他那尚未死亡、仅仅处于睡眠状态的全部精力激起——他依然能够像病人甩掉其病号服一样摆脱疾病,扔掉拐杖,紧握战剑,再次成为一名战士,驰骋疆场。而且,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的举止仍然会那样镇定自若。然而,这样的表现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再现,既不能期待,也不能希望。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如古老的提康德罗加堡的牢不可破的壁垒那样明显(壁垒在前边已被用于最恰当的比喻)——是顽强的、巨大的耐力,这种耐力在他的早年时期完全可能达到了顽固的程度;是正直,像他的其他大部分天赋一样,这种品质存在于一个沉重的“矿体”中,就像一吨铁矿石一样不易冶炼和难以处理;更是仁慈,尽管他在指挥对齐帕威部族[13]的战斗或在伊利城堡与敌人展开肉搏战时是如此凶猛,但是我把他的仁慈看作他真正具有价值的品质,这种品质与这个时代所有爱争论的慈善家的仁慈之心完全一样。也许,他曾亲手杀过人——这些人纷纷倒下,就像一片片被大镰刀横扫过的草叶那样倒在地上。他的精神使他在冲锋陷阵时充满勇往直前的力量。尽管如此,他的内心并不残忍,就连蝴蝶翼上的绒毛他都不忍心拂去呢。我还从未认识一个比他更仁慈的人,能让我大胆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