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6/11页)

在我遇到这位将军之前,他的许多性格特征——包括在一篇速写中所描述的那些与此相似的特征——想必已经消失或变模糊了。一切优雅的品性,通常都是转瞬即逝的。大自然也不会以新颖、艳丽的花朵来装饰人类的废墟——如同她在提康德罗加堡的废墟上播种的桂竹香的种子一样,这些花朵只能在残墙的裂缝和断壁的罅隙中扎根和吸收养分。但是,即使就优雅和美观而言,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方面。有时,一线幽默的光芒会穿过朦胧的、遮挡的帐幔,怡人地照射在我们的脸上。将军天生高雅的性格在他对鲜花和芳香的喜爱上表现出来。这一特征在已经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成年男子的性格中是罕见的。一个年老的士兵似乎应该只珍视他头上的血染的桂冠,而他这个人却像个青春少女一样,具有对各种花卉的欣赏力。

这位勇敢的老将军习惯坐在壁炉旁,而那位稽查官却喜欢站在远处,观察老将军那平静的、近乎恹恹欲睡的脸部表情。如果能够避免的话,稽查官就尽量少跟老将军搭腔。虽然我们离这位将军只有几码远,但是他似乎离我们很远;虽然我们从他的椅子旁边走过,但是他似乎与我们相隔甚远;虽然我们一伸手就可以触及他的手,但是他似乎是那样遥不可及。也许,与处于征收员办公室这个不合适的环境相比,他在自己的脑海里过着更真实的生活。阅兵场上的操演、战斗中的喧嚣、三十年前听到的古老的英雄乐曲——这样的场面和声响,也许还全部活跃在他的脑海中。同时,商人和船长、穿得整整齐齐的职员和粗野不堪的水手正在进进出出。这种商业和海关生活的喧闹声不断地在他周围低声回响,但这位将军似乎对这些人和事都置若罔闻。他犹如一柄如今已锈迹斑斑的旧剑,被放在副征收员书桌上的墨水台、文件夹和红木尺子当中,看上去是那样碍手碍脚。但是这把旧剑当年曾经在战场上闪闪发亮过,即使是现在,剑刃也还是明晃晃的。

有一件事能大大地帮助我还原和重现尼亚加拉河[14]前线的这位意志坚定的战士——一个真正具有活力的人,那就是回忆他说过的那些令人难忘的话:“我会试试的,长官!”这句话是他在即将执行一项孤注一掷的、英勇绝伦的任务时说出来的,表现出了新英格兰人的刚毅的气魄与精神。他们了解一切危险,更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危险。在我们的国家里,如果英勇是以代表荣誉的纹章来奖赏的话,那么,这句话——说起来似乎如此容易,但只有他一个人在面前摆着如此危险和光荣的任务时才说过这样的话——它将是这位将军的盾形纹章上的最好的、最恰当的箴言。

使自己习惯于与和本人性格不同的人为伍——这些人对他的职业毫不在意,而他必须竭力欣赏他们的地位和能力——这对一个人的道德和脑力健康大有裨益。我生活中的不幸遭遇常常给我提供这种有利条件,但从未像我在海关留任期间这样丰富多样。尤其是有这么一个人,观察他的性格使我对“才能”有了新的看法。他具有成为一个实业家的天赋:动作迅速、感觉敏锐、头脑清醒;一眼就能看穿一切令人困惑的事物,并且具有某种解决能力,犹如法师挥动魔杖一般,使困惑迎刃而解。他从小在海关长大,这里是他活动的合适领域;许多困扰着生意人的复杂的业务问题,在他面前却呈现出一目了然、有条不紊的规律性来。我沉思默想,发觉他就是他那个阶级的典范。事实上,他就是海关本身,或者,他是驱动各种各样的转轮转动的主要动力,因为,在这样一个机构里,被任命的官员都只为自己谋取利益和方便,却很少考虑他们是否正确地履行了职责。因此,他们必然会到别处去寻求他们本身所不具有的机敏。于是不可避免地,我们的这位企业家好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把大家遇到的困难都引到自己身上。他表现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并对我们的愚蠢保持温和的克制态度——对他那清晰的脑子来说,愚蠢简直就是罪过——毫无头绪的事情,一经他稍加暗示和指点,便一清二楚了。商人对他的尊重并不亚于我们——他的密友对他的尊重。他的正直是无懈可击的——这是他的一条自然法则,而不是一种选择或原则。这种正直是像他一样清晰、精确的智力的主要条件,使他在处理事务时做到诚实和有条不紊。像在他职责范围内的任何事情一样,只要他的良心上有一丁点的污点,就会使他内疚不安、忧心如焚,其程度远比在结算账目时出了差错或在记录本的一页干净的纸上沾上了墨迹要严重。总之,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位完全适合和胜任他所担任的工作的人,这在我的生活中尚属罕见。

这就是我现在与之共事的那些人。我并不因为自己处于一个与我过去的习惯迥然不同的环境而不愿欣然从命,而是决心竭尽全力认真地从中获取任何能得到的利益。我曾经与布鲁克农场[15]的喜欢幻想的弟兄们一起实施过辛苦而又不切实际的计划;曾经在爱默森[16]这样一位有才智的人的微妙影响之下生活了三年;曾经与埃勒里·钱宁[17]在阿萨贝思河边,在用被伐倒的树木点燃的篝火旁,异想天开,度过一段疯狂的、自由自在的日子;曾经与索洛[18]在沃尔登——他的隐居住所谈论松树和印第安人的遗物;曾经与希拉德[19]文化的文雅产生共鸣而变得爱挑剔;曾经在朗费罗[20]的炉火旁受诗的情趣的陶冶——经历过凡此种种,终于是我运用自己天性的其他官能,以迄今为止令我没有多大胃口的食物,来滋养自己的时候了。对于一个认识奥尔科特[21]的人来说,为了变换口味,结识那位年迈的检查员也是可以的。在某种程度上,我把这看作一个保持自然平衡、不缺少完整的组织所必需的基本成分的系统的证明,也就是,因为有这些值得怀念的朋友,我变得能马上与具有完全不同的品质的人交往,并对这一变化毫无怨言了。

文学,无论是它的运用还是它的目标,现在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个阶段,我关注的不是书籍——它们已经与我疏远了。天性——人性除外——从天地间演变起来的天性,在某种意义上逃避着我,而一切已被赋予精神上的意义的想象力的喜悦,也已在我的脑海中荡然无存。一种天赋,一种才能——如果它尚存的话——也是毫无生气地静置于我的体内。倘若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回忆过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的话,这一切一定含有几分悲哀和难言的沮丧。诚然,这是一种不能泰然地过很久的生活——这也许没错——否则这种生活将会使我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但不是把我改变成任何值得我改变的模样。因而,我把这种生活看作一种稍纵即逝的生活。一直有一种先知的本能、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告诉我,不用很长时间,也不论何时,只要习惯上的一个新的变化对我的利益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这种变化就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