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生活(第8/14页)
或许有人会猜测,我几乎把拥有这份多余房产的全部好处都贬得一文不值,把其作用说成仅仅是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而已,就个人而言,主要是支付丧葬费用。但是,一个人恐怕并不需要安葬自己。不过,这倒显示出了文明人和野蛮人之间的一个重要差别;使文明人的生活成为一种制度,最大限度地把个人生活纳入其中,以便使整个种族的生活得以保存并日渐完善,这毫无疑问是为了我们的利益而设计的。但是我想说明的是,为了获得目前的好处,我们付出了怎样的牺牲,我还想指出,我本可以得到所有的益处,而不必承受任何损失。你说,穷人永远跟随着你,还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子女的牙齿就会发酸,这些话是何用意〔25〕?
“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理由。”
“看啊,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26〕
我的邻居,这些康科德的农人,他们的日子过得至少和其他阶层一样好,每念及此,我就会想到,他们大多已经含辛茹苦地劳作了二十、三十或者四十年,为的就是成为农场真正的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着抵押权继承来的,要么就是借钱买下的——他们三分之一的劳动可以被看成是住屋的代价——但是他们往往还没有付清房款。不错,抵押权有时候已经超出了农场的价值,因此农场本身就成了一个大累赘,但是依然有人要继承,因为,用那人自己的话来说,这农场对他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向估税员询问此事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无法一口气说出镇子里十二个拥有自己的农场,并且无债务之累的人来。如果你想了解这些农庄的历史,尽可以到抵押银行去问个究竟。切切实实靠劳动来偿还农场债务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任何一个邻居都可以指给你看。我怀疑,在康科德,这样的人能否找出三个来。说到商人,其中的绝大多数,甚至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七个,注定都会失败,这话同样也适用于农人。不过,就商人而言,他们中间曾经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大部分商人的落败并不是真的亏钱蚀本,而仅仅是没有履行合约,因为当时手头不便,换言之,就是道德品质的沦丧。但是,如此这般,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救药,而且还会让人联想到,也许连那剩下的三个人也拯救不了自己的灵魂,也许和那些老老实实败落了的人相比,他们在更糟糕的意义上失败了。破产啦,拒付债款啦,都是一块块跳板,我们的大部分文明就在上面翻转腾挪,但野蛮人却站在饥饿这块没有弹性的木板上。不过,一年一度的米德尔塞克斯牛展却总是热闹非凡,大获成功,看起来,农业这部机器的所有接合点仿佛都处于良好的运转状态。
农人一直在努力解决生计问题,但他们采取的方法却比问题本身更复杂。为了弄到鞋带,他们投机做起了畜牧生意。他们凭借娴熟的技艺,用细弹簧丝设下一个陷阱,想捕捉安逸的生活和足以安身立命的收入,结果刚一转身要走,自己的腿却陷了进去。这就是他贫困的原因所在;同样,尽管我们处在奢侈品的包围之中,但和野蛮人享有的上千种舒适相比,我们仍然贫困不堪。正如查普曼〔27〕所吟咏的——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尘世间的崇高伟大,
把一切天堂的安乐变得如空气般淡薄。
当农人得到了屋舍,他有可能并未因此而变得富足,反倒落得更加贫穷,正是房子左右了他。按照我的理解,这正是莫摩斯〔28〕强烈反对密涅瓦〔29〕建造住屋的恰当理由,莫摩斯说她“没有建成可移动的住屋,否则的话,就可以避开不与人为善的邻居了”;我们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由于房子这种财产如此不灵便,我们与其说是居住在里面,不如说是常常囚禁其中;要退避三舍的恶邻其实正是卑劣的自己。据我所知,在这个镇子里,至少有一两户人家,一直希望将城郊的房子卖掉,好搬到村子里去住,他们足足盼了一辈子也未能如愿以偿,看来只有死亡才能使他们得到解脱。
就算大多数人最终能够拥有或租用具有各种先进设施的现代住屋,然而,文明在不断改善我们的住宅的同时,却没有相应地改进住在里面的人。文明创造了宫殿,却难以如此轻而易举地造就贵族和君王。况且,如果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更有意义,如果他的大半生都用于获取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和安逸的生活,那么,他的住所为什么要比野蛮人更胜一筹呢?
但是,贫穷的少数人是如何过活呢?也许人们会发现,从表面上看,有多少人比野蛮人的境况优越,就有多少人比野蛮人的境况恶劣,二者是成正比的。某个阶层的骄奢淫逸意味着另一个阶层的贫穷匮乏。一边是宫殿,另一边则是贫民院和“沉默寡言的贫苦人”。给法老建造金字塔陵墓的工匠不计其数,他们以大蒜为食,死后恐怕连个体面的丧葬都不会有。石匠白天给宫殿造好飞檐,晚上回到自己那兴许连棚屋也不如的茅舍里。有人认为,在一个处处显示出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未必会落魄到野蛮人的境地,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的。我在这里所说的是境况恶劣的穷人,暂且不论那些境况恶劣的富人。要弄明白这一点,无需看得多远,只要把目光投向铁路旁随处可见的简陋棚屋就足矣,这是文明进程中最落后的东西;我每日散步之时,都会看到有人住在那污秽不堪的棚屋里,为了透进亮光,他们整个冬天都开着门,里面看不到任何木柴堆,那东西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由于寒冷和穷困,他们长期以来惯于蜷缩成一团,无论老幼,身躯都已经收缩变形,成了永久的模样,四肢和器官功能的发育也受到了抑制。关注这个阶层是理所当然的,正是他们的劳动造就了这一代人独具特色的成果。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场里,各种名目的技工,生存状况大抵如此。或者我可以让你们看看爱尔兰,在地图上,那里被标为白色地带或文明地区之一。我们不妨将爱尔兰人的身体状况和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南太平洋岛民,或任何其他尚未与文明人接触,因而未曾堕落的野蛮人的状况作一番比较。我毫不怀疑,野蛮人的统治者和一般的文明人统治者同样聪明。他们的状况只能说明,与文明并存的是何等污秽不堪的东西。我无需提及美国南方各州的劳工了,他们生产出这个国家主要的出口产品,而自己本身就是南方的一种主要产品〔30〕。我在此只说说那些所谓处于中等状况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