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0页)
奥兰多和公主相识,始于下面这个小事故。在一次款待显贵的宴席上——该宴席的大餐桌设置在一个巨大的遮棚之下——他们正好坐在彼此对面。那位公主坐在弗拉西斯科·威尔勋爵和莫瑞伯爵两名年轻贵族中间。她很快就让他们二人窘态万分,因为他们虽然都是很优秀的小伙子,但却对法语一无所知。这一切奥兰多都看在眼里,并且觉得很可笑。晚宴刚开始的时候,那位公主转向伯爵说——她的优雅使他着迷——“我想,我去年夏天在波兰遇到了一位和你长得很像的绅士,”或“英格兰宫廷女性的美丽让我陶醉。我从没见过像你们王后这么优雅的女性,还有她那精致的发型。”弗朗西斯科勋爵和那位伯爵都陷入了尴尬之中。只见他们一个急忙帮她舀辣根酱,另一个则吹口哨叫他的狗过来,并用一根骨头逗它。看在眼里的公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坐在对面的奥兰多,视线越过餐桌上的野猪头和填馅孔雀,看着她的双眼,也大笑了起来。但是,在惊讶之中,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到目前为止,我爱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呀?他激动地问自己。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他回答。还有数不胜数的红脸蛋儿妓女。一个成天哀诉的修女。一个强悍冷酷、言辞刻薄的女投机者。一个成天只知道摆弄花边和讲究虚礼的庸人。那些爱情对他而言,只是木屑和煤渣。他曾经拥有的那些快乐都太平淡乏味了。他很吃惊,之前自己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厌烦沉闷得打哈欠。因为,当他看着公主时,他感到血液都融化了;他血管里的冰化为了美酒;他听到流水潺潺,百鸟嘤鸣;他看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他的男子气概觉醒了;他手握宝剑,向着比波兰人或摩尔人都更勇猛的敌人冲去;他纵身跳入水底;他看见绽放在裂缝中的危险之花;他伸手——事实上,当那位公主对他说:“能麻烦您把盐递给我吗?”的时候,他正灵感勃发,创作着一首最为热情洋溢的十四行诗。
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
“无比乐意效劳,小姐。”他用标准的法语答道。感谢上天,他的法语讲得和母语一样标准、流利;这是他母亲的一名女仆教他的。然而,对他来说,如果他从来没有学过法语,没有回应那个声音,没有追随那双眼睛的光芒……也许,会更好一些。
那位公主继续和他说话。她问他,坐在她旁边的、举止像马夫一样的乡巴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倒到她碟子里的那些恶心的混合物是什么?在英国,狗和人同桌吃饭?那位坐在餐桌尽头,头发堆得像五朔节花柱[11]一样的可笑女人,真的是王后吗?国王平时吃东西也这样口水直流?那些花花公子中,哪位是乔治·维利耶?虽然这些问题一开始让奥兰多感到很不安,但是那位公主提出这些问题时的俏皮和诙谐,又让他忍俊不禁;他从周围人茫然的脸上看出,没人听懂那位公主说了什么,于是,他就开始无拘无束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且和她一样,说的是标准法语。
就这样,他们二人开始了亲密的关系,并且很快成为了宫廷中流言蜚语的焦点。
很快,人们就发现,奥兰多对这位异国女人的关心远远超过了一般礼仪的要求。他和她几乎形影不离,而且虽然旁人听不懂,但却能看出他们每次都相谈甚欢,而且经常会脸红和大笑,因此,最愚钝的人也能猜到他们谈话的主题是什么。此外,奥兰多本人也变化惊人。过去,从没有人看到过他如此朝气蓬勃。一夜之间,他身上男孩的笨拙一下子都不见了;他从一个每次进入女士房间都会碰掉桌上一半装饰品的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贵族青年。人们看见他扶那位莫斯科女人(人们这样称呼她)上雪橇,或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或接住她故意掉下的斑点手帕,或对她提出来的其他各种要求惟命是从——这些情景让老人们无神的眼睛发亮,让年轻人快速的脉搏跳得更快。然而,这一切之上,都笼罩着一层乌云。老人们耸动肩膀;年轻人们在指间窃笑。所有人都知道奥兰多已有婚约在身。玛格丽塔·欧布莱恩·欧黛尔·欧雷丽·泰尔康内尔小姐(这是欧弗洛绪涅在奥兰多十四行诗中完整的名字)左手的食指上戴着奥兰多送的光彩夺目的蓝宝石戒指。她才是那个应该得到他无与伦比的关注的女人。然而,即使她把衣柜里的所有手帕(她有非常多)都扔到冰面上,奥兰多也绝不会弯下腰去把它们捡起来。她可能等他来扶她上雪橇等了二十分钟,最后也还是只能让自己的黑人侍从来帮忙。当她笨拙地溜冰时,没有人在近旁鼓励她,并且,如果她重重地摔倒了,也没有人扶她站起来并帮她拂去衣裳上的雪。虽然她生性恬淡,不易动怒,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情愿相信一个区区外国女人,能够把她从奥兰多的爱情中驱逐出去,但玛格丽特小姐本人最后也开始怀疑:一些事情在发生,将打破她内心的平静。
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奥兰多也越来越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感。刚开始用餐没多久,他就会找各种借口离开,或悄悄地从正在排四对方舞队形的滑冰者中溜走。下一刻,就会发现那莫斯科女人也不见了。然而,最让整个宫廷感到愤怒和虚荣心——它最脆弱敏感的地方——受伤的是,经常有人看见这对情侣在用来隔开皇家围场和公众区域的丝绳的另一边滑冰,并消失在人群中。因为那位公主有时会突然跺着脚大声说:“带我离开这。我讨厌这些英国流氓。”她所指的是英国宫廷本身。她再也无法忍受它了。她说,里面尽是盯着别人看、爱窥探别人隐私的老女人,和踩别人脚趾头的傲慢的年轻人。他们很难闻。他们的狗在她的双腿间跑来跑去。这里就像一个笼子。在俄罗斯,他们的河流有十英里那么宽,上面可以同时容纳六匹马并肩奔驰,而且一整天也不会遇到一个人影。另外,她想去看看伦敦塔、伦敦塔卫兵、圣殿闩上的脑袋和城市里的珠宝店。于是,奥兰多带她进城去看伦敦塔卫兵和谋叛者的头颅,还在皇家交易所给她买所有能取悦她的东西。然而,这些都不够。他们都越来越渴望整天呆在一起,远离所有人的议论和窥视。因此,他们不去伦敦了,而是掉转头,很快地远离人群,来到泰晤士河冰封的河段之间,那里,只有海鸟和一些艰难地凿冰取水或捡枯枝枯叶的老村妇。因为,这个时候,穷人们都寸步不离自己的房舍;而那些情况稍微好一些,能够负担得起费用的,则都拥进城里取暖和娱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