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0页)
因此,奥兰多和萨沙——他对她的爱称,并且,这也是他小时候养的一只俄罗斯白狐的名字;那只狐狸柔软如雪,但却牙齿锋利,后来因为狠狠地咬了奥兰多一口,被他的父亲杀死了——他们就可以独享这儿的河流了。滑冰和爱情使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会裹着大裘皮斗篷,躺倒在黄柳掩映的冰面;奥兰多拥抱着她,并且第一次感受到——他喃喃地说——爱情的喜悦。销魂过后,他们心醉神迷地躺在冰面上;他给她讲他从前的爱情经历,并且告诉她,和她比起来,她们都是木头、粗布和煤渣。她会一边笑他言辞过激,一边在他的臂弯中转过身来,充满爱意地再次拥抱他。他们很惊奇,身下的冰竟没有被他们的热情融化,并且怜悯那个老妇人,她身体里没有这么多热量,只能用旧钢镐子凿冰。然后,他们会裹在黑貂皮里,无所不谈:旅行和风景;摩尔人和异教徒;这个男人的胡子和那个女人的皮肤;她在餐桌上用手喂食的老鼠;家里大厅总是飘来荡去的挂毯;一张脸;一根羽毛。无论多么琐屑或宏大的话题,他们都无所不谈。
但是,后来,奥兰多突然陷入了某种忧郁之中;诱因有可能是老妇人在冰面上蹒跚而行的景象,也可能全无来由;每当这时,他就会面朝下,贴着冰面,凝视里面冻结了的河水,并想到死亡。有一个哲学家说得对,忧郁总是与快乐相随;他还说,它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并且,得出结论说,所有极端的感觉都与疯狂类似;因此,恳求我们求助于真正的教会(他指的是再洗礼派教会),说那里是浮沉情海者唯一的海湾、港口、抛锚地,等等。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身子,满脸忧郁地说。(因为那就是此刻他脑海中的想法,从生到死,剧烈地摇摆不定,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因此,写传者也不能停下来,而必须飞快地跟上奥兰多生命中这个时刻不经思考而又激情四溢的轻率行为和脱口而出的过激之词。)
“死是万物的归宿。”奥兰多坐直在冰面上说。然而,萨沙的血管里流淌的毕竟不是英国人的血;她来自俄罗斯,那里的黄昏更长些,黎明来得更缓些,人们说话也往往由于犹豫怎么收尾而最后不了了之——萨沙凝视着他,也许是在嘲笑他,因为对她而言,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说傻话的孩子。最后,萨沙感到身下的冰变得冷了起来,她不喜欢,于是,她把他拉了起来;她说起话来如此可爱、俏皮和聪明(但不幸的是,她都是用法语讲的,而众所周知,法语中最有韵味的那些东西,恰恰无法用英语传达。),使得他一下子就忘记了冰冻的河水或逼近的夜或老妇人或无论什么,而是尝试着告诉她——在那些已成陈迹的女人们曾经让他联想到过的,成千上万个陈腐意象中左寻右觅——她像什么。白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色丝线?一个也不是。她像一只狐狸,或一棵橄榄树;像他在高处俯瞰到的海波;像绿宝石;像太阳,或云雾缭绕着的青山——和他在英国看到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他搜肠刮肚,但还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渴望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语言。对萨沙而言,英语太坦白、太率直,也太甜腻。因为她说的话无论听起来多么开放、撩人,但却总还是有所保留;她的行为无论多么大胆、出格,但却总还是有所隐藏。就像隐耀在绿宝石里面的绿色火焰,或为群山所遮蔽的艳阳。表面看起来很清楚;内在却如摇摆的火焰般,四处跃动,难以捉摸;她从不会像英国女人那样,周身一直散发恒静稳定的光芒——然而这时,奥兰多想到了玛格丽特小姐和她的衬裙,就又激动了起来,猛拉着她在冰面上滑行——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嘴里还同时发誓说,他要去追逐那火焰,去潜水寻找那宝石,等等,等等,他一口气说个不停,就像一个被痛苦压抑了很久的诗人突然热情喷发一样。
但萨沙却一直沉默不语。当奥兰多告诉完她说,她是狐狸,是橄榄树,是翠绿的山顶,并把自己家的全部历史告诉她,说他们家是不列颠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来自凯撒统治时代的罗马,并且在当时可以乘坐流苏轿子穿行卡斯罗大街(罗马的首要街道),他说,这是一项拥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他高傲的轻信,颇为迷人),之后,他停下来问她:你家在哪里?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有兄弟吗?为什么你单独和你的叔叔来到这里?虽然她爽快地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之后,他们两人都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尴尬之中。一开始,他猜想,这是因为,她所在的阶级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贵;或是因为,她在为同胞们野蛮的生活方式而感到羞愧,因为他曾听说,俄国的女人都长胡须,男人腰部以下都覆盖着毛皮,而且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身上都涂抹牛油来御寒,用手撕肉吃,住的小棚屋连英国贵族的牲口棚都不如;于是,他克制自己,不再追问。但再三思量后,他认定,她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因为她的下巴很光滑;她身穿天鹅绒,颈戴珍珠项链,而且,她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像出生在牲口棚里的人。
那,她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压抑在他心底的疑虑就像一座纪念碑下的流沙,会突然流动,使得上面的整个建筑物摇摇欲坠。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使得她也不知道怎样安抚。也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想安慰他;说不定他的狂怒反而让她感到满足,因为她就是要故意惹怒他——这是莫斯科人性情中古怪的一面。
继续叙述这个故事——他们滑得比平时要远一些,到了轮船抛锚的地方;现在那些轮船都被冻结在了河中央,其中也有莫斯科大使的船;只见那艘船的主桅杆上挂着双头鹰旗,旗的下端挂着几码长的彩色冰锥。萨沙之前把她的一些衣服放在了船上,想到船上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于是,他们就爬上了甲板,并进到船舱里找。这时奥兰多回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一些生活片段,他想,如果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了别的一些体面公民来这里藏身,他也不会感到吃惊;结果情况正和他想的一样。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子从一卷绳索后面走了出来——他刚才在那卷绳索后面忙着些什么——很显然他是船上的一名海员,因为他用俄语对他们说话,虽然奥兰多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大致可以猜到,他是在说他可以帮公主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然后,他点燃一截蜡烛,和她一起走进了下面的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