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2页)

这也是这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回到家却不巡视大宅,就像出门前不与祖母吻别一样不可理喻。她想象,她一进来,房间就会一下子明亮起来,兴奋地睁开眼睛,仿佛她不在的这么长时间里,它们一直在沉睡一样。她也想象,虽然她已看了这些屋子千百万次,但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样,仿佛在如此漫长的生命里,它们体内贮存了无数种心境,随着季节、天气、她本人的运气和来访客人的性格而变化。对陌生人,它们总是彬彬有礼,却无精打采;而和她在一起,它们可以全然放松,敞开心怀。为什么不呢?他们已经认识了四个世纪,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了。她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年龄以及小秘密——比方说,一个隐蔽的抽屉,一个秘密的橱柜;也知道它们都有些什么毛病,例如有些部分曾经修过,有些是后添上去的。她所有的情绪变化,它们也通通知晓。在它们面前,她从未掩饰过什么;无论身为少年还是女人,她都会来到这里,哭泣或舞蹈,沉思或欢笑。在那边靠窗的座位上,她曾提笔写下第一行诗句;在这里的小礼拜堂,她与谢尔默丁结了婚。我将来也会葬在这里,她想着,跪在长廊的窗台上,小口地喝着西班牙红酒。尽管很难想象,有一天她也将长眠于祖先中间,棺木落下时,她纹章上的豹子会映在地板上,形成一个个黄色的光点。她不相信永生,但却禁不住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将和护墙板的红色、沙发的绿绒一样长存于世。因为,这间屋子——她举步踱进了大使的卧房——这间屋子就如同在海底沉睡了几百年的一只贝壳,已被微生物层层覆盖,被海水涂上了千万种色调,玫瑰色、黄色、绿色、沙棕色……这屋子如贝壳般脆弱,光彩照眼,却又腹内空空。再不会有大使住在里面了。啊,但她知道这大宅的心还在某处跳动。轻轻推开门,她站在门槛上,不想被房间发现(她是这么想的)。她看着壁毯在永不停息的微风中起伏,猎人仍在追赶,达芙妮仍在奔逃。那颗心仍在跳动,她想,无论多么微弱,多么与世隔绝,这大宅的那颗柔弱却不屈的心仍在跳动。

她呼唤狗群和她一起走过长廊。地面都是用一整棵橡树锯开铺成的。一排排椅子沿着墙面排列,天鹅绒椅面已经褪色,仿佛在等待迎接伊丽莎白、詹姆斯、莎士比亚或是塞西尔,但后者从来没有光临过。这景象让她心里难受。她解下拦住它们的绳子,坐到女王的座椅上;翻开躺在贝蒂小姐桌子上的手抄本;用手指搅动旧日留下来的玫瑰叶;用詹姆斯国王的银质发梳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又在他的床上跳了几下(即使路易斯换了新床单,也不会再有君王来这里下榻了),然后把面颊紧紧贴在那张银色的旧床罩上。不过,宅子里到处都放着用来防虫的薰衣草小香袋,还有印出来的告示,“请勿触摸”,尽管这些告示都是她亲自贴上的,但她还是有种被拒绝的感觉。这宅子不再完全属于她,她叹道。现在它属于时间,属于历史,已经不在活着的人的触摸和掌控之内了。再也不会有人把啤酒洒在这地上,她想(她正身处老格林住过的卧房),也不会有人在地毯上烧出洞来了。再也不会有两百个仆人同时在走廊里进进出出,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锅,或是为大壁炉准备的柴火。再不会有人在宅子外的作坊酿大麦酒、制蜡烛、打造马鞍或打磨石料,榔头和大头锤的声音都已消失。椅子和床全都空空荡荡。金杯、银杯被锁进了玻璃柜。寂静在空旷的宅子里四处翻飞。

她坐在走廊尽头伊丽莎白女王的那把硬木扶手椅上,狗群在她的脚边蜷缩着。走廊很长,向前伸展,直到光线几乎消失的那一点。它像是一条通往过去岁月的隧道。向走廊的深处望去,可以看到人们有说有笑,那些她所认识的大人物:德莱顿、斯威夫特和蒲伯,政治家们开着讨论会,调情的恋人们坐在窗边。人们围在长桌旁吃饭喝酒,被壁炉里冒出的烟呛得咳嗽不断,喷嚏连连。更远处,她看到衣着华丽的人们成双成对,准备跳方阵舞。一阵悠扬、微弱却又庄严的音乐传来。风琴低低地轰鸣着。一口棺材抬进礼拜堂。结婚的队伍走出来。头戴盔甲的男人们奔赴战场。他们把从弗劳顿和普瓦捷带回的旗帜插在墙上。长长的走廊中渐渐现出这些图景,而再往前看,她觉得在走廊的尽头,在那些伊丽莎白时代和都铎王朝的人们身后,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更老、更远、更暗的人影,一个头戴兜帽、面容严厉的僧侣,双手紧紧握住一本书,口中低声诵读着什么——突然间,如平地惊雷乍起,大座钟敲了四下。像经历了一场能毁灭整个镇子的大地震般,长廊和长廊里的一切瞬间灰飞烟灭。她的面色本是阴沉、严肃的,此时却好似被火药的爆炸所照亮。同时,她眼前的一切也都极其清晰地显现出来。她看到两只苍蝇在空中盘旋,注意到了它们翅膀上有一抹蓝色;她看到脚下的地板有个木瘤,狗的耳朵抽动着。与此同时,她还听到花园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庭院中羊的咩叫声,窗外一闪而过的燕子的尖叫。她整个身体颤抖着,皮肤微微刺痛,仿佛一下子赤身裸体站在了寒霜之中。然而,她没有像伦敦大钟敲响十下时那样惊慌失措,而是保持了完全的镇静 (因为她现在是一个整体了,或许能分散时间震动的表面也变大了些)。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狗群叫到身边,步伐坚定却谨慎地走下阶梯,来到了花园里。这里植物的影子奇迹般地分外清晰。她能够看清每一粒泥土,仿佛眼前挂了一个显微镜。她看到树上的嫩枝缠绕。青草的叶片,花瓣和叶脉也根根分明。园丁斯塔布斯沿着小径走来,绑腿上的每颗纽扣,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着拉车的两匹马,贝蒂和“王子”,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仔细地注意过贝蒂前额有颗白色的星星,“王子”尾巴里有三根鬃毛,比其他毛都要长一些。屋外的方庭里,房屋灰扑扑的旧墙面看上去好似表面划花了的照片;她听到平台上的扬声器放着的舞曲,是人们在维也纳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歌剧院里欣赏过的一段。她全身心沉浸在此时此刻里,但又有点莫名地担心,好像只要时间的深渊裂开一个罅隙,让一秒钟溜过去,未知的危险就会接踵而至。这种精神上的紧张让人感到精疲力竭,无法长时间忍耐下去。她不由自主,步履飞快地穿过花园,走进庭院,好像腿在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推动着似的。她花了好大力气,逼迫自己停在木工房旁,一动不动地看乔·斯塔布斯在做一个车轮。她两眼紧盯着他的手,这时四点一刻的钟声响了。钟声如流星穿透她的身体,炙热灼人。她清楚地看到乔的右手大拇指没有指甲,只有一块圆圆的、粉红色凸起的肉。看上去真让人反胃,有一刻她觉得自己昏了过去,但就在眼睑合上这瞬间的黑暗中,她摆脱了“现时”的压迫。在她眼睑眨动时的阴影中(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看天空来验证),有某种奇异的,“现时”永远缺少的东西——所以,它令人恐怖,却又无法具体加以描述——某种人们急于要用某个名称固定下来、称之为美的东西,因为它不是个实体,而像个影子,没有自己的实存或特性,但它的力量却足以令它所依附的任何物体改观。当她在木工店里晕眩眨眼时,这个影子偷偷溜了出来,依附在她看到的无数景象之上,让这些景象变得可以接受,容易理解。她的思绪如海水般翻滚。她从木工店里出来,爬上小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道——是的,我又可以开始生活了。我在蟒湖边,小船正爬上惊涛骇浪的白色波峰。我开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