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12页)
再次乘坐电梯——任何景象的重复都会让人觉得有点怪——她再次下沉,远离当下。当电梯砰的一声降到地面上时,她仿佛听到一只罐子摔碎在河岸上。至于找到正确的商品部,无论是哪一个,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各式手提包中间,对所有店员的建议充耳不闻。这些店员个个彬彬有礼、身穿黑衣、头发整齐,生气勃勃。他们一概是什么人的后裔,可能有些人也像她一样,自豪地来自久远的过去,但他们选择降下“现时”这道防护屏,于是,今天他们不过是马歇尔与斯奈格夫的店员。奥兰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透过巨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牛津街上的车流。公共汽车似乎堆到了一起又分开,就像那天泰晤士河上的冰块一样涌动。一个老贵族脚穿毛皮拖鞋,横跨在两块冰中间。他就那么沉下去了——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嘴里咒骂着爱尔兰的乱党。他沉下去的地方,现在正停着她的车。
“时光弃我而去了,”她边想,边试图理清杂乱的心绪,“这是中年来临的征兆。多奇怪啊!一件事情总会勾起另一件。我拿起一个手提包,就想起了那个被冻在冰里的老妇人。有人点燃粉红蜡烛,我就看见穿俄罗斯裤子的姑娘。当我踏出门外——就像现在这样。”她走到牛津街的人行道上,“我嘴里尝到的是什么味道?香草。我听到山羊颈上的铃声。我看到山峦起伏。土耳其?印度?波斯?”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读者或许会觉得,奥兰多离“当下”有点儿太远了,他们看到她正准备钻进自己的汽车,却满眼都是泪水和波斯山峦的幻象。此外,实际上,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最擅长生活这门艺术的人——他们往往是些无名之辈——能够把六十或七十个同时在正常人体中跳动着的时刻协调在一起,这样当钟声敲响十一点时,所有其他的时刻也会随之震动,这样“当下”就既不会突兀断裂,也不会完全迷失于“过去”。关于他们,我们可以公正地说他们活得不多不少,恰好是墓碑上写着的那个岁数:68或72。另外有些人虽仍然行走于人世间,但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有些人尽管过完了一辈子,却还没有出生;有些人说自己只有36岁,但实际上他们已度过了几百年。无论《国家传记辞典》上怎么说,一个人究竟活了多久,永远是一个可以争论的话题。因为这种计时非常困难;转眼就能扰乱它的,莫过于接触艺术。或许是因为迷恋诗歌,奥兰多丢了购物单,没买沙丁鱼、浴盐和靴子就回了家。现在她站在汽车旁边,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当下”再次狠狠敲击她的脑袋。这次敲了十一下。
“真讨厌!”她大叫。因为钟声对神经系统震动很大,有好一会儿她都没太回过神来,只是皱起眉头,熟练地换挡,像之前一样朝着行人大喊大叫:“看看路啊!”“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同时开着车子飞驰,转弯,钻来钻去(她是个熟练的司机),驶过摄政街、草市街、诺桑波兰大道,穿过威斯敏斯特桥,左转,前行,再右转,再前行……
1928年10月11日,星期四,老肯特街上热闹非凡,许多人甚至被挤到了人行道外面。妇女们手里提着购物袋。孩子们四下奔跑。布店大减价。街道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宽。眼前的景象在远处渐渐缩成一条线。这里有个集市,那边在办葬礼。游行的人群打着横幅,上面有 'Ra -- Un'的字样,可中间的字是什么呢?肉的颜色鲜红。肉店老板站在门口。女人们的鞋跟都快磨平了。门廊上写着“爱战——”(原文Amor Vin——,拉丁谚语“爱战胜一切”的前半部分)。一个女人从卧室窗口向外凝望,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艾珀约翰和艾珀贝德,殡仪……没什么东西能让人从头到尾读完,看到了什么事情的开端——比方说,两个好朋友在街上偶遇——就肯定看不到结局。二十分钟后,人的身体和心灵就成了撕碎的纸片,从麻袋里颠簸出来,而且驱车离开伦敦的过程,恰好与失去知觉或死亡之前,身份被切碎成小块的那种感觉类似,因此,奥兰多现在究竟可否算得上还活着,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事实上,我们几乎以为她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了,但这时终于从右侧伸出了一道绿色的帷幕,减缓了纸片飘落的速度;然后另一道帷幕从左边升起,我们可以看到纸片在空中不停翻转飘舞;帷幕在她周围不断伸展着,最后她的意识重新获得了“把事物聚合成整体”这一幻觉:她看见一个村舍,四头牛,都与实际一样大小。
奥兰多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吸了一两分钟。然后,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奥兰多?”仿佛她叫的那个人可能不在一样。“奥兰多?”因为如果76个(我们随便说个数字)不同的时间能够同时在人的头脑中滴答作响,那么老天保佑,该有多少个人格同时停驻在一个身体里呀?有人说是2052个。于是,独处时,直接开口唤“奥兰多”(如果这是你的名字的话)就是天下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它意味着“唉!唉!我已经厌倦死这个自我了。我想换一个。”这就能解释我们在朋友身上目睹的那些惊人的变化了。但这也并非每次都能如愿,因为你可以像奥兰多现在这样(她来到了乡间,于是需要另一个自我),唤出自己的名字,可她想要的那个自我却很可能不出现。我们把这许多自我建立起来,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像侍者手里高高堆起的盘子一样,而其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情感倾向,自己小小的宪法和权利,随便你怎么称呼(其中很多事物并没有固定的名字),所以,可能某个人格只在下雨时出现,另一个只进有绿窗帘的房间;一个只有琼斯太太不在的时候才肯光顾;还有一个必须得给她倒杯酒,她才答应前来……如此这般,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经历中总结出,他与这些不同的自我究竟达成了哪些协议,其中有些协议过于荒诞,根本无法在这里提及。
于是,奥兰多站在谷仓边的转弯处,呼唤“奥兰多?”语气中有点质询的意味。她等了一会,奥兰多没有来。
“那好吧。”她好脾气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都只能这样。她又试着呼唤另一个,因为她有许多个自我可以召唤,远超出我们的篇幅所能允许的限度。因为一部传记如果能记录六七个自我,就可以算得上完整了,而一个人实际拥有的自我数量可能成千上万。那么,选择我们已经叙述过的,奥兰多现在可能在呼唤那个挥剑斩下摩尔人头颅的少年、重新把它又挂回去的少年、坐在山上沉思的少年、见到了诗人的少年、向女王呈上玫瑰水碗的少年,也可能是那个爱上了萨沙的年轻人、宫廷侍从、大使、军人、旅者,又或许她想呼唤的是一个女人,比方说那个吉卜赛姑娘、贵族小姐、隐士、热爱生活的女人、诗人们的庇护人,抑或是那个会喊马尔(意味着热水澡和傍晚的炉火)、谢尔默丁(意味着秋天树林里的番红花)、邦斯洛普(意味着我们每天都要死去)或是三个名字一起喊——其含义过于丰富,这里写不下——的女人。这些人格彼此迥然相异,而她可能在呼唤其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