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2页)

得出了这一结论之后,奥兰多站在窗前,向外凝望了很久。因为,一旦你有了一个结论,就如同把球扔过了网,必须等待对面那无形的对手将其打回来。她想知道,那片笼罩在切斯特菲尔德宅子上的、无色透明的天空,接下来将怎样回应她?她双手紧扣,站在窗前思索良久。她突然一跃而起——这里我们只能希望,像上次纯洁、贞洁和谦恭三女神闯进门来时一样,至少可以给我们传记作者留一点喘息的空间,让我们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想想,如何把这件必须小心处理的事情讲得尽量委婉一点。但是,啊,这次她们没有这样做。自从上次她们把白色衣裙扔到赤裸的奥兰多身上,却发现差了几英寸之后,这几位女神多年来早已放弃了与她交流的尝试,另找对象去了。那么,在这个阴沉的三月早晨,就没有其他事情能够缓和、遮盖、掩饰这一无可否认的真相了吗?因为,在猛地跳起来之后,奥兰多——感谢老天,就在这个时刻,窗外响起了微弱、尖细、流畅、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是那种老式的手摇风琴的声音,这种乐器直到现在还会有意大利的风琴师在窄街上演奏。尽管它很不上档次,吱吱呀呀的,但我们还是接受这种干预吧,就当它是仙乐来聆听,以填满书页,直到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最后来临。连男女仆人们都料到了这件事。读者们也一定料到了。因为奥兰多本人显然再也不能忽视它了——让风琴声继续吧,带着我们的思绪飘远,因为音乐响起时,思绪不过是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笨拙、最不可控制的一种,它漂过屋顶,漂进晾着衣服的后院,漂进——这又是哪里?你能否认出这树林,和林丛中间的尖顶,以及两旁各蹲了一头狮子的大门?哦,是的,这是邱园[67]!那么,就邱园吧。现在,我们在这里,在邱园,然后我今天(三月二日)要指给你看,在那棵李子树下,有一株麝香兰,一株番红花,还有一个花苞在杏树上;所以在那里散步,就意味着要想到球茎,多毛的红色球茎,十月份埋到地里;现在开出了花;还要想到那些接下来会发生的,不适宜被说出来的事情,要从烟盒里拿一根香烟甚至雪茄,要把斗篷平铺在橡树之下(为了押韵),然后坐下来,等着那只翠鸟,据说有人曾见到它在夜里横穿湖面。

等等!等等!翠鸟来了;翠鸟没来。

看,工厂的烟囱在冒烟;看,那些市政文员正乘着小船在湖上漂过;看,那个老妇人在遛狗;看,那边的小女佣第一次戴上新帽子,帽檐有点歪。看看他们。尽管依照自然仁慈的安排,我们无从知晓人们心中埋藏着的秘密,却永远受到诱惑想去猜度那些或许并不存在的东西。但透过袅袅升起的烟圈,我们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对一顶帽子、一条小船、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燃起的欲望,就像当年我们看到君士坦丁堡附近尖塔边的田野里燃起的火焰一般——当思绪被风琴声牵动着,泼洒到调色盘上的时候,我们就会产生这种离奇愚蠢的联想——让我们向欲望实现之辉煌致敬。

自然的欲望万岁!幸福万岁!神圣的幸福万岁!以及形形色色的欢娱、鲜花与美酒,虽然前者凋谢,后者令人醉生梦死;星期日花半个克郎买张票就可以离开伦敦,去昏暗的小教堂里唱赞美诗,关于死亡或者其他,无论什么,只要能中断那些譬如敲打字机、信件归档、打造链条、把帝国更紧密地团结起来之类的勾当就好。甚至要赞美女店员嘴上那粗糙、鲜红的弧线(仿佛朱庇特笨拙地用拇指蘸了红墨水,草草涂写的一个标志)。幸福万岁!翠鸟横穿湖面,一切自然的愿望都得以实现,无论男性小说家怎么说;或祈祷;或否认;幸福万岁!无论它以什么形式来,越多种多样、越奇怪越好,因为黑暗的溪流涌动着——假如它真像韵脚所暗示的,“仿佛梦境”——但我们通常的命运连这都不如,更糟糕,更无趣;没有梦,只有“活着”,沾沾自喜,滔滔不绝,因循守旧,仿佛生活在橄榄绿色的巨大树冠之下,茂密的枝叶遮蔽了翠鸟横穿湖面时翅膀上闪过的蓝光。

让我们歌唱幸福,但幸福过后的梦境不再值得歌颂:在那些梦境里,一切都膨胀变形,如同乡下小酒馆的店堂里污迹斑斑的镜子映出的人脸。在那些梦境里,我们被撕扯开来,伤痕累累,却依然沉睡着,沉睡着,睡到所有形状都被碾碎成轻柔的灰尘和粉末,黑暗的水面神秘莫测,在那里,折叠着,层层包裹着,木乃伊一般,飞蛾一般,我们躺在最深的睡梦的沙滩上。

不过且慢!且慢!这次我们并不打算造访那黑暗的国度。蓝光一闪,恰似有人在我们头脑中划了根火柴,翠鸟飞了起来,像一团火焰,冲破了睡眠的封印;于是,洪水冲开闸门,重新涌入,鲜红的、浓稠的生命之流,涓涓,汩汩;我们起身,目光落在——(风琴声戛然而止)

“是个男孩,漂亮极了,夫人。”助产妇邦汀说道,将奥兰多的头生子放到她怀里。换言之,三月二十日星期四凌晨三点整,奥兰多平安产下一子。

奥兰多再次站到窗前,不过读者们大可放心;今天不会再有同类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同一天了。因为,如果我们和奥兰多一道看向窗外,就会发现公园街已变面目全非。现在,一个人可以在那里站上十来分钟,就像奥兰多正在做的那样,却见不到一辆敞篷马车经过。“看那边!”几天后,她看到一辆截短了的马车,没有马拉,孤零零地在街上滑行,不禁惊叫了起来。一辆马车,却没有套马!说罢,她就被人叫走了,过了一会才回来,又看了一眼窗外。近来天气变得很奇怪。她不由自主地想道,天空变了,变得不像原来那么阴沉、水淋淋、五颜六色了。看,那里是爱德华国王,他继承了维多利亚女王的位子,现在正从他那神气的四轮轿式马车上下来,去拜访对街住着的一位女士。现在,云朵仿佛缩成了一层薄纱,天空仿佛由金属制成似的,热天时光泽全无,成了铜绿或橙黄色,像金属着了雾一般。这种缩小了的感觉看上去有点不对头。似乎所有东西都缩小了。前一天晚上,她从白金汉宫前驾车经过,发现那个拔地而起,她曾以为会永世长存的俗艳玩意儿已经不在那里了:那些高顶礼帽、寡妇的丧服、喇叭、望远镜、花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行道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连个水坑都没有。但变化最大的还是——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到窗前自己最喜爱的驻足的地方——现在又到了傍晚,她看到了最为惊人的变化。看那些房子里的灯光!只需碰一下开关,整个屋子就全亮起来了;每家每户都是如此,处处灯火通明。一个个四方盒样的小房间,内部一览无余,没有隐私可言;不见了以前那些久久逗留的身影和隐秘的角落;也不见了那些身穿围裙、手提油灯的女人,她们把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这张或那张桌子上。只需碰一下就亮起来了!现在天空彻夜明亮,街道也是彻夜明亮;一切都是明亮的。第二天中午,她又回到窗边。女人们近来变得多么颀长啊!她们看上去像玉米杆子,腰背挺直,闪闪发光,所有人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男人们的脸像手掌般光洁。干燥的空气让色彩变得更加鲜艳,似乎也让人们面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哭泣越发难了。两秒钟就能把水烧得滚热。常春藤或是干枯脱落,或是从墙面上被铲了下去。植物长得不那么茂盛了,家庭也越变越小。帘子和台布收起来了,露出了墙面,挂上了色彩明丽、镶着框子的静物油画或木版画,画的是街道、雨伞、苹果一类的东西。这个时代有一种确定、独特的特质,让她想起十八世纪,但同时也有种旁逸斜出、铤而走险的东西在里面——她正这样想着,仿佛自己这几百年一直走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隧道到这里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有光照进来;她的思绪骤然一紧,全身都警觉起来,好似有个钢琴调音师正把琴键插入她的背脊,然后旋紧了神经;与此同时她的听力变得更敏锐,可以听到此时屋子里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壁炉架上的座钟滴答在她耳中有如重锤落下。就这样过了几秒钟,灯光变得越来越亮,她看到一切越来越清晰,钟表的滴答声也越来越响,直至变成巨大的雷暴响在她耳畔。奥兰多一跃而起,好似头部受到重击了一般。她被重重地打了十下。现在是1928年,10月11日,上午10点,也就是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