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2页)

当人处在某种心理状态时(用护士们的话说)——而此时眼泪仍在奥兰多的眼里打转——其视力就会扭曲变形,一样东西在他眼里会变成另一样,更大,更重要,但形态还与原来一样的东西。如果你在这种心境下看蟒湖,在你眼中湖水很快就会变得如大西洋般波涛汹涌;玩具船也与远洋邮轮毫无二致。因此奥兰多把玩具船当成了她丈夫的双桅帆船,把自己脚尖激起的涟漪当成了合恩角的惊涛骇浪。她看着小船爬上浪尖,以为自己目睹的是邦斯洛普的船沿着山一般的巨浪上行,上行,突然一个白色的浪头挟千钧之力朝它拍了下去,它在浪头下消失了——“船沉了!”她痛苦地大叫一声——可是,看啊,它又出现了,正在和一群鸭子一起,稳稳行驶在大西洋的另一边。

“太好了!”她连连惊叹,“太好了!邮局在哪里?”她想知道,“因为我得马上拍个电报给谢尔,告诉他……”嘴里交替嘀咕着“蟒湖上的玩具船”和“太好了”(这两个词的意思完全相同,因而可以互换),她匆匆起身往公园街赶去。

“玩具船,玩具船,玩具船。”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借以说服自己,重要的不是什么尼克·格林评论约翰·邓恩的文章,也不是八小时法案、国际公约或工厂法,而是一种无用、骤然、激烈、能要人命的东西……红色、蓝色、紫色……无拘无束的精灵、喷溅而起的水花……就像这些风信子(她正经过一大片花圃),既不被人性的污秽所沾染,又没有“关心同类”的负担,一种荒唐而不顾一切的东西,就像我的风信子,我是说,就像我的丈夫邦斯洛普一样,像蟒湖上的玩具船一样——太好了!只有这种狂喜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她在斯坦霍普门等着过马路的时候自言自语,因为除了无风的季节以外,她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的丈夫分居,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她会在公园街和自己大声地胡言乱语。要是她整年都和他住在一起,就像维多利亚女王所建议的那样,事情无疑会大不相同。但有时她会突然想到他,并感到必须马上和他说话,刻不容缓。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可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或者打乱了叙事的节奏。尼克·格林的文章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玩具船将她托上了狂喜的峰顶。于是,边她嘴里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边等着过马路。

但那天下午的车子碰巧特别多,她被堵在了原地,口中不断重复着“太好了”和“蟒湖上的玩具船”。在她面前,英格兰的富豪权贵,正头戴礼帽,身穿斗篷,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四架马车、维多利亚马车和敞篷马车里,招摇过市,仿佛一条金河凝固了,沿着公园街结成了一块大金条。贵妇们用手指拈着名片盒;绅士们把镶金的手杖夹在膝间。奥兰多站在那里,惊奇艳羡,充满敬畏地看着这一切。只有一个想法让她不安,一个凡是见过巨象或鲸鱼的人都不会陌生的想法,那就是:他们怎么繁殖?显然任何压力、变化或活动都会让这些庞然大物心生反感。说不定,奥兰多看着那些庄重严肃的面孔想道,他们的繁殖季节已经结束;这是繁殖过后的结果,是最终的目的。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胜利。他们雍容大度,踌躇满志地坐在那里。不过这时警察举起了手,金河又开始流动了,这个光辉灿烂的巨大凝结物移动着,渐渐散开,最后消失在皮卡迪利大街上。

于是,她穿过公园街,回到科松街的家。在那里,每当绣线菊盛开、满街飘香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麻鹬的叫声和一位带枪的老人。

她跨过门槛时,想起了切斯特菲尔德勋爵曾经说过……可是具体说了什么,却不大想得起来了。就在这朴素的十八世纪大厅里,她曾领略过切斯特菲尔德勋爵的迷人风度:他把帽子放在这里,大衣挂在那边,其举止之优雅,对一旁观看的人来说是种享受。而现在,大厅却堆满了包裹。她坐在海德公园时,书商已经把她的订货悉数送到。整个房子都堆满了书——楼梯上还有包裹往下滑——所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作品都在这里了,用灰纸和细绳整整齐齐地捆着。她自己抱了几包进房间,然后又叫男仆把其他的都搬进来,然后切断无数细绳。转眼间,她就被包围在了书山之中。

奥兰多习惯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纪文学作品的规模,此时不禁对这一购买行为的后果感到震惊。因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来说,“当代文学”当然不仅意味着四个独特的伟人的名字,而是四个伟大的名字浮现在一大堆亚历山大·史密斯、迪克森、布莱克、米尔曼、巴克、谭恩、佩恩、杜柏、詹姆森之中。这些人全都能言善辩,吵吵嚷嚷,当仁不让,而且处处要求得到和其他人一样的注意。奥兰多对铅字的崇拜面临了严重考验,但她还是把椅子拉到窗前,借着梅费尔区高大建筑之间漏下来的光线,打开这些书,读了起来,试图得到一个结论。

显而易见,要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得出结论,只有两个方法——一种是八开本的著作写个六十卷,另一种是把它压缩成六行文字。既然时间有限,就让我们选择后一种快捷经济的方法吧。奥兰多在翻看了半打书之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些书没有一本是题献给某个贵族的,这很奇怪;其次(翻开一大堆回忆录),没几个作者像她自己一样出身名门望族;再次,如果克里斯蒂娜·罗塞蒂[66]小姐来喝下午茶的话,拿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卷住糖夹子是极不妥当的行为;再次(这里有半打庆祝某某成立一百周年的请帖),如果文学赴了这么多场宴会,它一定吃得红光满面了;再次(她被邀请去参加一系列讲座,都是关于“什么影响了什么”、古典主义的复兴、浪漫主义的幸存以及其他许多类似的诱人题目),如果文学听了这许多讲座,它一定变得很枯燥无味了;再次(她去参加了一个贵妇的招待会),如果文学穿上了这么多毛皮披肩,它一定变得十分尊贵了;再次(她拜访了卡莱尔位于切尔西、隔音极好的房间),如果天才需要这般小心养护,那它一定娇贵异常;最后,她得出了最终的、无比重要的结论,但既然我们已经超出了六行的字数限制,就必须将它略过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