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塞和亲(第4/4页)

这么一想,阳信公主不禁又惊又怕,她恨声说道:“这些匈奴人果然野蛮,毫无纲常,也不懂得丝毫礼仪。父皇为了维持太平,总是不肯发兵打他们,但为什么满朝的大臣,也没有一个人主张出兵?”

问得好!几十年来,大汉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几个人力主过对匈奴决战?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匈奴的年年骚扰,只要战火烧不到长安城,只要未央宫的歌舞升平不受侵扰,再多的钱财、再频繁的侵扰大汉也不在乎。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来:“大汉的男儿没有本事,只好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关外!何止是你父皇?从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将公主嫁给匈奴贵族,一直到现在。咱们汉家的王女和公主,全都是异族的贡品!”

她一边向自己的青盖车前退去,一边指着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远处的胡骑,说道:“咱们汉家,现在人比他们多,马比他们壮,兵器也比他们锋利,可是只要双方一交战,汉军就有败无胜!那是为什么?”

的确,近几十年来,汉军对匈奴的战事,都是胜少败多,边将们出关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希望能凭军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却全都变成了一些意气消磨的白发翁,尽管其中许多人还不到四十岁。

“为什么?”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因为咱们的军队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声音,饱含着一种倾诉和尽情批评的愿望,“长安城里,出身贵族世家的军官们安逸惯了,享乐惯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楼,聚赌、斗鸡、看歌舞。他们的马,除了打马球,可还有别的用处?他们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两只野兔,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刀,除了吓唬街头的百姓,可曾在关外斩杀过一个匈奴兵吗?除了吃喝玩乐,咱们的军队、咱们的大将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北军的十一名大将,除了条侯周亚夫,竟然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没到过雁门关外!”

明台公主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静静屹立在雪中的长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盖车,说道:“阳信,小姑姑走了。但愿这和亲的命运,不会轮到你和你妹妹们的身上。现在,那些懦弱无刚的兵将们,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关和亲,来换取这可耻的和平。”

长安城外,雪落无声,守护着车队的几百名健壮的大汉士卒和汉宫侍卫,同样静默无声地听着一个女人的当众指斥。

他们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也许他们知道,明台公主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他们真的满足于这种用女人换来的和平。

“起驾。”明台公主放下了车窗边的帘子。

青盖车辘辘向前驶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经积满了一层厚可数寸的深雪,漫天如团如簇、飘卷飞扬的关中雪花,渐渐迷漫了阳信公主的视线。

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边,目送盛大的车仗远去。

她忽然感觉到一种透骨的寒意。

在青盖车的后面,缓缓跟从的,是大队身穿吉服的人马,和无数华贵的箱笼。

每一辆车前,都插着一面火红色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隶书大字“汉”,但是,在景色凄凉的城郊,这些火红色的旗帜显得异样的单薄和悲怆,似乎带有一种战败的衰飒之气。

“公主,我们走了。”见车驾已经驶远,青翟也匆忙行过礼,请求离去。

这一切应该怨谁呢?阳信公主忽然一挥马鞭,迁怒于人地大声质问道:“青翟,你年年都当这种卑躬屈膝的和亲使臣,就不觉得羞耻吗?”

青翟顿了一顿,双肩似乎有点哆嗦,但他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蹒跚地走去。

他才四十多岁,但背影已经显得异常苍老,腰身微微驼着,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

小小的送亲使臣,不过是按着圣意行事,怎么能担当她这样重大的责问?青翟忧郁地想着,阳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样的话去质问她的父亲刘启?

听说,她是个直率异常、颇有见地的女子。

送亲的车仗已经远去,但那十六匹胡骑却忽然打了个呼哨,又从风雪中转了回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正是黑脸膛的右贤王王子,他将马勒在路边,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后,嫁到俺的帐中,做夫人,好不好?”

阳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齿,向自己身边的侍卫环视过去。

触目所及,阳信公主不禁失望万分,她看见那些宫中侍卫虽然将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但眼睛却都不敢和匈奴人对视,脚步还不断向后退去。

自己出宫时,身边带了三十多名侍卫,就算是两个揍一个也够了。但面对匈奴人的无礼举动,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声怒喝。这些出身贵族的侍卫,还能算是堂堂男子汉吗?

阳信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轻薄的问话,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气,踩着一个侍卫的后背,翻身上马,坐在饰满红色珊瑚的马鞍上,转脸大笑道:“好,五年后,我在长安城等你,你若赢得了所有来求亲的武士,我就嫁给你!”

右贤王王子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极度自负的神色:“比什么?比骑马吗?比射箭吗?比刀法吗?整个长安城,又有哪个武士,能胜得过俺?”

就让你先自鸣得意几天好了!

阳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谈,脸上露出颇为妩媚的笑容,向他回视一眼,挥起金丝马鞭,加力策马,疾驰往长安城门。

虽然年幼,虽然身量还未长足,但她的骑术极为高明,显然得到过高手的真传。阳信公主的双腿扣住马腹,身子缩紧,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黑马像流箭一样飞奔远去。

在宽厚黝黑的马背上,阳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风鼓荡着、飞扬着,显得格外俏丽动人。她娇小而灵动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是深宫里的娇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壮妇人都不曾具备的。

空旷的落着雪的城外,突的哗然一声,响起了一片音调特殊的喝彩声,在阳信公主的身后,那十六个自负骑术高超的胡人,竟然齐声赞美起来。

匈奴王子更是舍不得移开眼睛,他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黄色胡须,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们说,俺帐下的女人中,谁有这样的美貌?谁有这样的骑术?谁有这样的傲慢和娇柔?”

“都没有!”匈奴武士纷纷赞叹道,“整个漠北,找不到这样神气漂亮的雌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