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雨季(第12/28页)

他的眼神再度滑落在她的颈上,唇边有一缕含义不明的微笑,收回了手。

子言呆呆望了他一眼,果然如叶莘所说,他瘦了,下巴原来柔和的弧度没有了,显现出分明的棱角,眼睛也稍稍有些下陷,藏在睫毛后的瞳仁因此显得深不可测。

该上课了,她提醒自己,然后慢慢站起来。

“别动。”林尧说。

他仍然半蹲着,极自然地拈起她脚上两根松散的鞋带,顺手为她挽了一个蝴蝶扣,“沈子言,你还是这样!连鞋带散了都不知道。”

泪水霍然冲出眼眶,子言别过头去,咬住了唇。

这一幕扼杀人呼吸的温柔,定格在那年初夏,学校的长廊里,只有她,和他。

永不能失,永不能忘,蜿蜒缠满了记忆的闸门,如同那年开到末日的荼蘼,芬芳了她整个的青春年华。

上完体育课去还鞋的时候,龚竹的眼睛突然一亮,“子言,你这条项链好别致啊。”

她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才发现原来藏在脖颈里的链坠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精巧的十字架,银色的缠枝花纹,点点流动莹光。

这还是她第一次戴上这条项链。

虽然搬家搬了两趟,这样东西,她总是知道放在哪里,尽管,它在箱底锁了五年。

也许是从来没有戴过的缘故,居然没有褪色,她也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这方面,她向来比较迟钝。

“是纯银的。”龚竹摸了一摸,很快就下了判断。

她下意识地把链坠藏进去,贴着心口,沁着肌肤有些微凉意。

天气渐渐炎热,高中会考结束后,所有人都出了一口长气。

这个暑假,子言照例住在外婆家。

叶莘看书看得烦闷的时候,偶尔也会出来陪子言看一会儿球赛。

“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你还有这心思?”子言故意拿手遮表弟的眼睛,不让他看。叶莘叹口气,“突然很没有信心,姐,能不能鼓励下我呀?”

“那好吧,我的生日蛋糕让你切最大块的,感动吧?”子言笑嘻嘻地说。

“你还是许生日愿望的时候想到我比较让我感动。”叶莘喃喃道。

子言心中一动。

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她还在屋顶看星星,那夜的星空分外璀璨,漫天镶满了晶莹剔透的碎钻,闪烁不定。

突然就看见了一场流星雨,极小规模的,陨落的流光顺着天际蔓延下来,大颗大颗扫过夜幕,最后变做一粒一粒细小的水钻,那光也随着渐次黯淡下去。

她闭上眼睛,许下生日愿望:请让他实现他的理想。

第二天切蛋糕的时候,叶莘追着问她许了什么愿望没有,子言含糊地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叶莘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姐对我好。”听了这话,她哭笑不得。

照光华往年的老规矩,高三年级八月份就要开始补课,这个暑假也就过得分外短暂。开学前一晚,龚竹和子言并肩坐在老浮桥上聊天,龚竹随口问:“叶莘考得怎么样?”

子言摇摇头,“分数倒是出来了,只上了普通本科线,他已经决定放弃了,留校念高三。”

“叶莘不考上重点是不肯走的,”龚竹说,“对了,他们班的那个林尧呢?”

黑暗中子言的眼眶骤然有些发酸,她淡淡说:“听叶莘说超过重点线二十分,他们班主任建议他报Z大,据说十拿九稳。”

龚竹“啊”一声,半天才说:“Z大啊?好厉害,这么有名的重点,那应该是肯定要走了吧。”

子言没有回答。

高三开始补课的第二天,连文科班的老师们都在开始议论起这件新闻,“听说Z大的投档通知第一批就下来了。”“录取通知书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吧。”子言有些心烦意乱,面对着书本便怎样也看不下去。

她揉了一揉额头,感觉有些昏沉沉。

段希峰说:“沈子言,你是不是中暑了?”

她疲倦地摇摇头。

“回头我给你摘几朵栀子花插在书架上,闻一闻花香就会好多了。”段希峰说。

“哪儿有啊?”她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

“就在明珠花园,满园都是呢。”他笑笑,“不过可别晚上去,不但要翻栅栏,说不定还会看见一对对的……”

“去你的。”子言用纸团轻轻朝他扔过去。

晚自习过后,路上人潮熙攘,她漫无目的地骑着车,有种茫然不知去向的失落感。林尧还没有走,她已经这样患得患失,他走以后漫长的一年时间,她该如何度过?

子言一向是个外表倔强内心自卑的人,从当年转学来光华时,这颗种子就已经种下,她对自己没有信心由来已久。Z大,虽然看来并不是那样高不可攀,于她而言却会是铺满荆棘与坎坷的一条路,然而她必须走下去,没有退路可言。因为,林尧会在那里。

她恍恍惚惚居然骑到了明珠花园。此时月色晦暗,乌云如墨,像一幅中国山水画。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满园栀子花正在繁盛期,宛如一盏盏朦胧如纱的小白灯笼,有种梦幻般的美。

忽然间童心大起,她顺手就把车停在一边,挽起了衣袖。爬树翻墙这种事从小就是她的拿手好戏,何况这才一人高的铁栅栏。

明珠花园是一座椭圆形的小花圃,越往里走,栀子花开得越密,花瓣也开得分外白硕。子言采了七八枝之后,还有些贪心不足,正想再往深处走几步的时候,耳畔传来了嘤嘤的女子哭泣声。

这哭声很微弱,时有时无,饶是她一向胆大,也有些毛骨悚然。这样晚了,难道真的有花妖女鬼,从聊斋志异里跳出来,专门等在这里吓她?

子言默默念叨,这个世界是唯物的,没有鬼怪,就算有鬼怪,也是人吓人,绝对不是真的。

“求求你,答应我,别走……”这回听得清楚,声音明显是从花圃外围的一条小马路上传来的。密密匝匝的花枝挡住了栅栏,几乎透不进一点路灯的光,各色枝叶在黑暗里显得奇形怪状,有如潜行的夜兽伏在静处,有种阴森的感觉。

然而这声音却意外有些耳熟,子言正惊疑不定,忽然就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我答应你不走,你别哭了。”

刹那间不知身处何处,这极轻的一句话恰犹如夜半响起一道惊雷,在子言的头顶毫不留情地劈开。混沌中,她的意识极度紊乱,双脚开始瑟瑟发抖,几乎要立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