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雨季(第18/28页)

然而事实总是不能尽如人愿。

比如她完全不知道能在考场遇见他。

高考前她已把蓄长的头发又剪成一把最普通样式的清汤短发,经常穿着一件式样古板的白衬衫,配上母亲的半旧黑色齐膝裙,因为有点不合身,更显得衣裙下的身躯单薄平板到了极点。

高考当天,她还是这副打扮,抱着一个文具袋,低头穿过一大片灰色水泥栏杆,无视栏杆边倚着满满当当的学生,默然在人群中穿梭,像片极度单薄与单调的叶子,丝毫不引人注目。

她的平静,就在下一刻被尽数打破。

走廊的尽头,好似有谁叫了一声“林尧”,她的腿脚便簌簌开始有点抖。

她以为自己能够很平静,以为自己已经将所有的情绪藏得那样好,可是仍然听不得他的名字,哪怕是旁人那无意的一声,也能刺破她本以为坚硬的外壳。

她和林尧,就如歌词所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林尧所在的理科考场,本来设在另一栋教学楼,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走到文科考场的这一栋来,和几个相熟的同学聊起了天。

子言控制不住地向他望去,突然发现,他站着聊天的位置,正对着苏筱雪那个考场的前门,离她的考场后门只有几步之遥。

顿悟、恍悟、醒悟、大悟!

他在等苏筱雪,等着在考前跟她说上一会子话,等着鼓励她,等着与她携手并进,等着将要一起并肩而立的荣耀。去年他放弃Z大,为苏筱雪留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应该知道了结局,居然还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子言觉得自己神经紧绷,手腕抖得厉害,几乎抱不住手里的文具袋。

苏筱雪出现在楼梯尽头的同时,她已经落荒而逃。

她逃得很远。

然而却并不能平静,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正见到而失控又是另一回事,她控制不住地不断想象着现在他正在和苏筱雪说话的情形,想象着苏筱雪那笑语嫣然的模样,心情糟糕到了顶点。

心尖上起先是麻木,继而是酸楚,最后变做尖锐的刺痛,由上及下,遍及全身。

然而还远远不够,这一天的狼狈简直无法言喻。

不知过了多久,腹内有针尖样的抽痛扭曲升起,并且盘旋,一阵一阵波动,随即一阵温热的感觉就冲破阻碍,蓦地往下一沉。

不知道是否心绪波动起伏过大的原因,她一向准时的“好朋友”居然提前不期自来,那种起伏辗转的疼痛,教人浑身无力,头冒冷汗,这痛感抽筋钻骨,无所不在,以至于考场铃声响起时,她只能撑着墙壁,极其缓慢地移动脚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落下了每月必痛的毛病。

极度疲惫倦怠酸楚疼痛的五场考试,林尧始终不肯放过她,似乎在故意折磨她,几乎每场考前,她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他的眼神看天看地看窗户看楼梯,就是不看她一眼,只在最后一场考试铃响前,她转过身去,才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目光,缠绕在她身后。

她不想再回头去捕捉那缕含义复杂的目光,只觉身心极度疲惫,就算两两相望了,又能如何?徒令对方尴尬,也令自己尴尬,她很累,再也玩不起这场追逐的游戏。

最后一天,她双脚疲软地走出考场。面前是一片雨过天晴的天色,她疲倦地冲等候在外的父亲点点头,双脚一软,差点踉跄着倒地。父亲问,考得好吗?她拼命摇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摇得自己头晕。

这场毫无意义的高考,注定以失败告终。

三天后她回校估分,之后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校门一步步捱回家,脑中轰鸣,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她有生以来从未考出过的可怜分数,几乎低到了她学生生涯的底点。父亲三年前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她,落榜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事。

酷暑天气,一点冷汗都没有出,她心凉如水,脸上平静无波。

白天父母一上班,子言就拔掉家中的电话线,缩在自己的小房间发呆。她只想静一静,虽然,她已经安静了很多天。

母亲单位有一个定向委培的大学指标,子言的分数刚刚达到标准,母亲说,子言,不要意气用事,都一样,去读吧。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哪怕这所大学,与B大在同一个城市。

她决不要这样没脸没皮地跑去那个城市,她没有勇气看这样灰败的自己踩上那个城市的土地,更没有勇气和他呼吸同一个城市上空的空气。

“妈,我实在不想读书了。”她说出这话时,连眉毛都没有抖动一下,深思熟虑过后,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她早就应该走的路。

父母惊愕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半天,父亲才开口说:“想好了再告诉我,不要这么快做决定。”

她嘴唇一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当天傍晚时分意外接到了季南琛的电话。

这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出门,清爽的风轻拂她的发丝,她穿了一条极长的浅色布裙,可以遮住脚踝。抬头望向前面那株合欢树,浓荫覆盖下的深绿渗透在季南琛的白衣上,他整个人像披了一层浅浅的碧纱。

他的脸庞有些消瘦,眼睛却出奇的亮,眉色深深,鬓发乌黑,含着笑,远远望向她。

“去复读?”子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你?”

季南琛肯定地点点头。

“季南琛,你疯了吧?”

“我才没疯,今年确实考得不理想啊,离N大还有距离,别的学校我又不想去,怎么办呢?只好再来过一年嘛。”季南琛口吻相当平淡地说。

子言还在消化他的话,考上了重点不去,非要去复读,难道真是因为N大的缘故?

“子言,你会复读的吧?”季南琛慢慢说。

她摇一摇头,“我不想读书了。”

他的眉峰渐渐聚拢起来,眼睛望着头顶的树冠,黝深得没有一点光,可怕的静默。子言觉得有些不安,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他才身形微微一晃,叹气说:“怎么办呢,我都已经跟龚竹说好了,一定会说服你陪她复读的。”

子言讶异地抬起头来:“龚竹她也……”

季南琛柔声说:“是呀,你考虑看看,就当陪她也好啊,这次大家都没有发挥好,一起重头来过吧。”

她的心微微一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心:是因为龚竹要复读的缘故吧,他竟然会做出这样惊人的决定,还不惜亲自来劝说她,就算只是为了龚竹的朋友,这份情谊也足以感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