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大学(下)(第12/23页)

那男生是S大的学生会副主席,学业人品都有口皆碑,已经签下一家外资企业,却在毕业前夕发生了不幸。

那天晚上,校门口围满了学生,地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电话亭已经被撞得四分五裂,连带校门的水泥柱子也凹进去了一大块,可以想见撞击力之大。满地都是电话亭被震裂的碎玻璃,一小片一小片,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幽幽的光。

子言在外围只瞥了一眼便浑身颤抖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场景,记忆中的一幕奔涌过来,令人不能喘息。

校门口的电话亭,有过她最不能回想的甜蜜往事。同样为了躲车,林尧曾带着她一路退到这里,“再给我半个奖励好不好?”他的唇,又冰凉又滚烫,烙印在她心里,像一个魔咒,把她圈在里面,一直走不出来。

而今,全没有了,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亦非。眼前这残破的一幕,像彻底被打碎的一面镜子,再也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得救的女生呆呆地坐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有那么一瞬间,子言觉得灵魂出窍,仿佛那个女生就是自己,行尸走肉一般,魂灵已全然不在。

她直觉地摇头,拼命摇头,然后泪水就流了出来。

她还是比这个女孩子幸运。

虽然失去了林尧,失去了美好的回忆,可是,有什么要紧,林尧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他虽然不属于她沈子言,可是,有那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的爱,他是快乐的,是幸福的,这就足够了!

这份领悟,要用别人的生离死别来获取,着实有些残酷。

子言悄悄转过身去,心里明白,不如此领悟,便不足以解脱自己的苦痛。

从此以后,她和林尧就像两只反季的候鸟,一只飞往温暖的南方,一只待在广阔的北方。天空中划过飞翔的痕迹,只是,彼此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子言开始喜欢泡图书馆,那里安静、沉沦、与世无碍。她借的书不是经济专业学生会选择的类型——大部头的《中国通史》,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全套竖排体线装本。书页泛着黄,有浓厚的墨香,纸张稀薄得几近透明,被灯光映得像蝉翼。

她只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啃完,囫囵吞枣一样,这些故纸堆里的文字,能让她的心异样地沉静下来。

有一次读得倦了,她撑着脑袋,揉揉眼睛,无意中发现,邻座的女生桌上摊开一本拜伦的诗集,一行诗跃入眼帘:“假如多年以后我再遇见你,我将何以致意,唯沉默与眼泪而已。”

她看得怔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没有预期还会遇见他,也许遇见了也只有无言与尴尬。越临近放寒假,她越有点害怕,正好表姐叶芷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不去无锡陪她过年,她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的伤口还没有痊愈,需要出去走走,就如候鸟,一到冬天就飞往温暖的南方。出行,也许是个疗伤的好方法,虽然治得了标,治不了本。

无锡的冬天很冷,细雨连绵。从叶芷宿舍的窗户向外望去,灰蒙蒙一片瓦泥色的房子,只有远处浩淼连天的一汪湖水,隐隐还泛出一点碧青色。

叶芷新年要值班,所以不得不滞留无锡。子言也是第一次在外地过年,颇觉得新鲜。两姐妹囤积了一堆食品,然后在宿舍里支个小电炉,放只煮面用的小锅,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腾腾中,心里渐渐温暖起来。

零星的有几声爆竹响,在值班室里看了一会儿春晚,子言就觉得乏了。她朦胧中听见叶芷在接电话,有些愠怒,声音却压得很低,“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就这样!”

“姐。”她睁开眼睛。

“小西,把你吵醒了吧?”叶芷有些抱歉,帮她掖了掖被子。

“是谁呀?”她有些好奇,除夕夜打电话惹毛表姐的人,还真想见识见识。

“是一同事。”叶芷很含糊地说。

“对了,志远哥回家过年了吗?”她蓦然想起来。

叶芷平静下来,慢慢说:“不知道,他经常出差,我跟他联系很少。”

子言一骨碌爬起来,“姐,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沈志远?”叶芷看了她一眼。

子言想了想,摇摇头,“姐,你说,爱一个人,能够持续多久?”

叶芷一怔,电视机里传来零点的欢呼声,户外密集的炒豆般的鞭炮声已经响起,淹没了一室的静寂。

“也许很久,也许很短暂。但是男人一定没有女人持久。”当四周再次静寂,叶芷的声音终于响起。

子言喃喃自语道:“有人会在心里爱着一个人,可是却接受另一段感情吗?”

叶芷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一点头,“我想会吧。年少时,谁都会以为自己的感情能持续一世,到了已知世事的年纪,才会明白很多事原来都是身不由己。或许是顾虑,或许是绝望,或许已经没有了感觉,或许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印记,但人终究会理智地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姐,我觉得你好像在说自己。”

叶芷疲倦地闭一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冷静清明,“是,小西,我对沈志远,大约就是这样。”

子言莫名觉得悲哀,叶芷的话盘旋在耳边,句句钻入心里,“有些事情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想表姐告诉她的那些话。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叶芷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来等待,她勇敢过,努力过,最后都湮没于他沉寂如水的态度中,渐渐地,一颗曾经柔肠百转的心,在失望中冷到了极点。

文理分科时,高考失利时,最无助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脆弱的时候,她从来不哭。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将来要蜕变得更优秀,在他面前更耀目!她快意地想象,总有一天沈志远会后悔,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用来叫他后悔的。

当他终于决定跟随她而来,她却发现,原来这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了。

很多年后子言回忆起表姐那时的心态,只能用一本小说里很有哲理的一段话来概括:女人爱人的心是珍贵的,在她还爱你的时候,你再怎样她都会包容你;可你若让她历尽千帆,经历苦难后,她是会长大的,那时候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看你就如同路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