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工作(第32/51页)

“我们去哪里?”她半天才想起来要问。

“去我们的母校。”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再问,只是点点头。

是去爱华小学吧,她前不久刚去过的地方,也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

“那里在拆迁,”她感慨了一句,“我前不久刚去过。”

他有些意外的样子,“是吗,那口池塘还在不在?”

她摇一摇头。

林尧的眼神有些黯淡,“那是我第一次牵你手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震,就在那个瞬间,仿佛一切都是虚空,眼前一片白茫茫,半晌她才意识到是眼眶里涌满了雾蒙蒙的水汽。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背白皙柔软,手指根根细长,没有蓄指甲,也没有任何装饰,干净而素淡,但已经不是童年时的那双手。

“你还记得?”

“小西,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路边,他执起她的右手,唇角微微弯起来,淡淡的一条弧线,“当时我牵的,是你的右手。”

暖意一点点渗入薄薄皮肤下的每根血管,眼眶蓄积的泪水禁不起这暖意烘焙,狼狈地掉落下来,一颗颗跌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们没有进校区,只是静静地站在围墙外头,并肩看着那些工人忙碌地工作着,起吊机与挖掘机的声音轰鸣。子言觉得这一刻竟然奇异般地宁静,是内心宁静。

“上回在这里遇见白老师了,”子言淡淡地说,“她还提起你。”

“哦,”他微侧过头来,有些意外,“都说了些什么?”

“白老师说你,”子言顿了顿,声音很低,“长情……”

林尧一怔,目光变得非常柔和,“你呢……也这么想?”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就想在前面那个操场上痛痛快快跑步。

她指一指前方,有风刮过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笑声也就变得分外零碎,“我,我想跑到操场那儿去!”

她奔跑起来,阳光下有点眩晕,风声呼呼地从耳旁穿越过去,胸肺间有撕扯一般的疼痛,果然很久没有运动了。

距离并不远,很快就跑到了目的地,子言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半天才直起腰来,回头去看他。

他还站在原地,颀长的身体如一棵玉树,笔直而修长,伫立在空旷的背景下,无限寥廓而孤远,仿佛再也触摸不到。冬天的日光暖暖洒下来,在他与她之间,无限金光烂漫,照得她眼前最后如遇一场大雾,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她怔怔地看着他,头顶上忽然飘来大团大团的浮云,被阳光的光影骤然分成两截,一半是影影重重的晦暗,一半是清朗温暖的光明,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两个世界。

这才是真实的现实,他和她各站在世界的一端,遥遥相望,彼此拥有的,只不过是曾经以为矢志不会相忘的一段并不算美好的相遇罢了。只是这相遇,被加上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时间砝码,因而显得异常沉重与难舍。

子言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臂弯之间。时间过去良久,终于有一只手,带着他身上的暖意,落在了她的头上。

“刚才,看着你跑远,我没有去追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很轻,低低地萦绕在耳边,“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结果却是心痛欲裂。原来,看着你从我身边离开,越来越远,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

“小西,你明天……不要来送我。”他淡淡苦笑了一声。

她的嘴角轻轻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才不会去送你,你想都别想。”

那么,就在今天告别吧,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后的结局。

彼此心知肚明。

他微微俯下身子,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拉起来。蹲得有点久,又开始有点晕眩,她脚步有些虚浮,身形晃了一晃,立刻就被他箍在怀里。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小时候,就在这个操场上,你指着我的脸说你讨厌我,一辈子也不要跟我说话,然后一扭头就跑了,越跑越远。”他说话的时候,嘴唇轻触着她的耳根,那里的一小块皮肤立刻一阵酥麻,如同过电一般。“后来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反复想了又想。”

“昨晚你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是你十年来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你问我知不知道等待的滋味……”阳光刺目,一股热辣辣的血气一直涌到胸口,她闭上眼睛,将发烫的脸埋在他胸前,耳畔传来他胸腔温热有力的震动声,“小西,如果我说,我等你已经等了这么久,等到几乎要绝望了,你会不会相信?”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却没有办法说出话来。

“小时候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吧?我越优秀,你就越对我不屑一顾;别的女生都接近我,围在我身边,唯独你不理睬我,在我面前摆一副臭脸,你对谁都好,却单单对我那样嗤之以鼻。小西,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到底有多可恶!可恶到我想把你给生吞活剥了,连渣都不剩!”

“我总是说你笨得不行,其实最笨的人是我自己,”他顿了一顿,苦涩地笑一笑,“我很努力、几近完美地表现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幼稚的行为都只是为了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她讨厌我,我就希望她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我;她不主动看我,我就要站在最高最远的地方逼得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我!这根刺扎在我心里,时时疼痛着,提醒着我。我曾经以为时间长了就不会痛了,隔得远了就会忘了,但是后来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根刺已经生了根,和心脏血管相连在一起,再也没有办法可以不伤筋动骨地取出来。

“可是我究竟要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呢?她的个性和我真是如出一辙:我骄傲的时候,她比我还自尊;我怯懦的时候,她却比我还胆怯。每次我想靠近一点,都会适得其反地把她推得更远。去上海看她,要她考去北京,忍不住亲吻她,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甚至抗拒……我不是神,这么多年下来,我是真的很累了。”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抚过她柔软的发丝,低下头将嘴唇轻轻吻在她的额上,呼出的气息湿润而温热,“和你一样,我也不止一次想要放弃。在听到流言的时候,在你考去上海,寄错那封信的时候,在你去北京看季南琛,最后拒绝我考研去北京的时候,许多许多次,我都想就这么算了,忘了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好,接受别人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