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陵风波(第7/10页)

“山高皇帝远啊,朝廷就算想雨露均沾,到了地方上,难!”

那喝茶的猎户说到这儿,又是一叹,“别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来了个什么巡按御史,明明五谷不分,却非要下乡去除蝗治瘟。结果怎样?还不是被活活打死了!”

朱明月眼睛一闪,“真被打死了?”

“那一阵子暴民闹得凶啊,可又不像村里的人,倒像是趁乱打劫的流窜匪寇。等知县老人带人过来,听说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可怜见的,要不是那御史误打误撞来到咱们宁陵县巡查,朝廷根本不会知道河南府里遭了重灾。好人不长命啊……”

朱明月听到此,知道不用再听下去了。

年年都说爱民恤困,年年却发生灾荒疫病,其中多数天灾被朝廷了解,给予赈济或减免赋税,有些灾情却被地方官员刻意隐瞒了下来。就如这河南疫情,皇上曾下令在外有司官员赴京朝觐时报告民间疫病,但连同布政使和按察使在内的两位河南要员,对这次暴发的蝗灾横加隐瞒,来朝后谎报功绩,声称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并山呼万岁赞誉圣主明君,千秋万代,取悦朝廷。

朱明月的爹爹暂代刑部之职,户部尚书郁新来府中喝酒时曾提到过一些事,后来又辗转到了她的耳朵里。

然而真正置身河南府,才知整件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河南的蝗灾不是下半年才发生,其实在年前就已经起过一次。江阴侯吴高是冬至前到的宁陵县,但朝廷得到他的奏报,却是在夏至之后。当朝廷再遣人来到宁陵县巡查,吴高已经身染瘟疫,死在当地。

总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当朱明月站在宁陵县衙牢时,沐晟显然也凭借这几日在牢中对犯人们的索问,将所有内情探查清楚了。

一身褴褛的破衫,还有蓬乱不堪的头发,满脸是灰尘,乱发下却遮不住一双深邃慑人的黑眸。满是胡茬的下颚,使得原本年轻俊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沧桑的男子气。这样一路从衙牢里走出来,惹得村里面大姑娘、小媳妇争相红着脸观瞧。

朱明月在衙牢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银票。同时站在衙牢外的,还有一个点头哈腰、满脸讨好的衙牢牢头。

“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姐菩萨心肠,体恤咱们穷苦小吏!”

那牢头眼睛里冒着光,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银票。朱明月将手抬高了些,“那今日的事……”

“今日之事,小的烂在肚子里,绝对不敢吐露半句!”牢头竖起手指,信誓旦旦。

“如是有人问起呢?”

牢头即刻立正,“有人问的话,小的就说是暴毙死在牢里面了,是小的带人将人埋在了乱葬岗!”

朱明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银票递了过去,“赏你的。”牢头谄媚地应声,像接圣旨一样将银票接过来,又一把揣在了怀里。

等沐晟走到跟前,朱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瘦了。”

沐晟面色淡然,“也查清楚了。”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两人一起从衙牢走出来,夕阳西坠,温暖光辉中两人的背影被照得一片橘红色。

其实沐晟并不用在牢中待这么多天,因为将宁陵县案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并不难查:朝廷钦定的巡按御史江阴侯吴高抵达宁陵县时,当地蝗灾之后的疫情非常严重。当时逢上正旦,河南的布政使和按察使都去了都城朝觐,大朝会上,两位封疆大吏却对皇上欺瞒了灾情。于是远在府、州、县的当地官吏就不得不将意欲上奏的吴高强行扣留,也一并扣下了他写的奏折。

可能不止宁陵县的县令,或许还有知府、知州。

可能他们曾对吴高百般贿赂,在吴高拒绝之后,为了隐瞒实情不得不趁着灾民暴乱将他抓起来,最后杀他灭口。这才有了巡按御史被暴民打死,又传身染瘟疫而亡的种种言论。

而那年轻的江阴侯当时会想些什么呢?身为担任巡视之职的巡按御史,从十三道监察御史中挑选,最后由皇上钦定,一路从都城走来,审理冤狱,赈济灾荒……可最终他不仅没能将河南的民情上报天庭,反而被这些沆瀣一气的官吏谋害了性命。

沐晟从衙牢回来的当晚,喝了很多的酒。朱明月在三楼隔窗看着,直到他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来,那股浓烈的酒气离着很远都能闻得到。

这姓沐的莽夫之所以会去衙牢受罪,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话,而是想去亲身感受吴高被抓起来后所受到的折磨。但是她没跟他说,就算犯人不分三六九等,吴高也不会被一直关在宁陵县的衙牢。

想要让一个人身染瘟疫而死,需要长时间水米不粘牙,并且同疫病者同处一室。被传染之后,染瘟者会连日高烧,咽喉和舌头充血发出异常恶臭的气味;然后声嘶力竭,因强烈的咳嗽胸口剧烈疼痛。咳血,身体局部腐烂,直至死亡。甚至死了,也不能将尸首拉回到京城安葬。因为瘟疫是会传染的,必须就地火化,然后掩埋。

那年轻的江阴侯,也是被埋在乱葬岗了吧。

等沐晟摇摇晃晃地推开屋门,朱明月特地让客栈伙计再给他送去两坛酒。酒里面加了两味药材,生草乌和曼陀罗花。

直到隔日的清晨,床榻上的少女在黄鹂轻灵的叫声中醒来。等她穿戴整齐,才想起隔壁那姓沐的莽夫昨夜喝了被她添了蒙汗药的烈酒,想必睡到晌午也不会醒来。

朱明月下楼叫了客栈的伙计,要嘱咐一下早膳的事,就听伙计道:“那位爷早早就起了,出门前让小的带话,说是让小姐好生在房间里面待着,等他回来。”

朱明月闻言一惊,“走了?”

伙计点点头,“天不亮就出门了。”

朱明月心里顿时就沉了下去。她昨晚特地让他沉睡,就是不希望他醒来一怒之下去找宁陵知县或是河南府的任何一个官吏拼命。而她也不用整晚看着他,等睡个安稳觉后再从长计议,可他居然已经一声不响地走了。

朱明月几乎是即刻上楼回屋,然后把不多的随身之物全部归拢起来,铺展开缎面就开始打理包袱细软。待她收拾妥当,开门往外走,跟同时推门进屋的沐晟迎面撞在了一起。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朱明月冷不防门外来人,一个趔趄就被撞了回来。

“你要去哪儿?”

“王爷干什么去了?”

磕在桌角上的胳膊将上面的茶盏撞翻,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朱明月看着沐晟满是胡茬的脸,心里反而稳了少许;下一刻,揉了揉生疼的手肘,重复问道:“王爷一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