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镜冢(第6/8页)

“不要!”她忽然紧张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奇怪地看着紧张过度的她,她低垂了眉眼,抱住了他,在他的耳畔低语,“其实能每天看见你,我就很知足了。”

“你,你还是不愿意和我成亲吗?”他愣愣地说。

她沉默,心情复杂:“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

“怎么会,我们这么多年都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快乐,现在是你不快乐,只要我去找义父求亲,我们成亲了,义父以后就不会再带你出去做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了。”他固执地扳正她的肩膀,认真地跟她诉说着。

“好,好吧。”她咬着朱唇,艰难地点点头,一行清泪从她的颊滑落。

他欣喜地拥她入怀,抱紧了她。

“可是雪之,是妖,就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你要学会这一点。”她莫名其妙地在他耳边淡淡说道。

6

义父的房间空荡荡的,雪之轻唤了几声义父,没有人答应。门人小萝明明说义父在歇息。让他进去说事,怎么偏偏又没有在呢,真是奇怪。

外面响起一阵甲胄撞击的嘈杂声响,待他反应过来,满屋子都是兵器的寒光。义父沉着脸色走了进来,压抑着怒气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雪之。”

“义父?”他正疑惑为何会出现此等景象,卫兵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淡淡地指着他,道:“是他。”

义父的脸上闪过一抹惋惜,紧紧地握住了女子的手腕:“阿青,你再好好看看,确定是雪之?!”

女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义父的手颓然地垂在身侧,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雪之。

“义父!不……”

站在义父身边的将军模样的人大手一挥,几十把冷冷的兵刃架在了他的头上。

而他,从头至尾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兵士中间的女子。

“为什么?”他低着头问,“为什么……”他在被押解至越王都城王宫的路上一直在呢喃,越王说要亲自审讯他。是夜,倾盆大雨,他坐在囚车里,抬头仰视着深邃的夜空,不明白为何会是如此。

她的眼神是那样冷漠,她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他是吴国的奸细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多年前她说他是从秤砣里来的,而他现在相信她是妖了,是妖总会妖言惑众,他也想相信自己是秤砣里跑出来的妖怪,可是既然他也是妖怪,为何却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为何却逃不出她给他画的牢笼?

他的成年礼便在这一天,只是他再也回不到云露山了,再也回不到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了。

天下着瓢泼大雨,泥泞的路面,行车艰难,囚车里的他湿漉漉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切,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妖,就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雪之,你要学会这一点。

电闪雷鸣间,他忽然想到。

巨大的闪电劈过整个夜空,照亮了暗无边际的夜。一道闪电甚至劈断了他所乘囚车的铁锁。他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士兵们纷纷下马,寻找避雷的地方。忽然,天雷轰隆轰隆着滚向大地,一道雪之平生从未见过的天雷,自漆黑的云层中劈砍向大地,直直地袭向他所在的囚车位置,雷电照亮了一切,兵丁们甚至看得见雪之上下蠕动的喉结,有洪亮的不可知的厉声大喝自天穹爆出,仿若天神怒喝。

范雪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道红色的身影自他的头顶飞升,在漆黑的夜空里,拥抱了劈砍而下的雷电……

豆大的雨点瞬间停止了,士兵们面面相觑。抬头仰望着月空,圆月当空。

大家都觉得奇怪至极。

只是瞬间,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一切都消失了。

范雪之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车子竟然是向云露山方向行驶,与越王宫相反的方向,他来不及多想,便被匆匆赶来的义父带了回去。

那晚之后,范雪之活了下来,义父为他求了情,他以罪人之身待在云露山,为义父的师傅守灵,终身不得离开半步。

那时他才得知义父的师傅在那晚死于雷电之下,而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阿青。府里的门客说,他离开的那一晚,吴越大战,越军败北,越王被困,好不容易求和,不几日范先生便要和越王前往吴国,做他国的囚徒。而阿青,则是范先生献给吴王的美女,改名西子,此刻已在去往吴国的路上。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掐入掌心,鲜红的血溢出了指缝,不知是恨还是惜。无所谓了吧,爱与恨,不都只能如是了吗?

从此他再没有开口说过只言片语,只是每天坐在云露山的山巅,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日升月落。山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山脚下种地的大伯也老得牙都掉光了,半山腰的老和尚圆寂了,留下一堆舍利子。

听说吴国最终败了,越王称霸了中原,他还听说义父离开了越王,终得善终,而那个叫西子的女人,则成了吴国亡国的罪人,随着倾覆的大厦一起失踪了……

他的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听闻着人世间的种种变化,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他想,她也死了吧。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依旧还活着,他无处可去,依旧心如死灰,依旧每天坐在山巅的巨石上,遥望着吴国的方向,只是吴国都已经不存在了,听说大秦统一了天下,听说一个叫刘邦的人又推翻了大秦……世事更迭,却始终无法更迭掉他心里的那一点记忆,哪怕是一点点。

后来,有成精的妖怪在山中整夜整夜地唱着古老的歌谣,有个四季会穿着不同裙子的女子出现在山中,偶尔,她会在山巅静静地站一个晚上,手中托着一个奇怪的罗盘,总是发出咔咔声。

渐渐地,他们熟络了起来,他告诉她,他叫雪之,他问她那是什么物什。她告诉他,这是观心盘,可以寻到古往今来任何想要寻找到的人,唯一的条件是,你得是真的想要找到那个人,不顾一切地想。

“这样啊。”他淡淡地呢喃着,望着云海翻滚,望着秋叶飘摇,望着寒冬断溪流。他本以为时间的洪流终能帮他抹平过往一切褶皱,但直到他再次想起心底的那个叫阿青的女人时,他才知道一切皆是徒劳。

某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的手终于放在女子手中的观心盘上,他定定地望着女子,轻声道出了一个名字:“阿青。”

很多年后,几十年,几百年,两千年,其实不论过去多少年,雪之都记得那晚那个名叫子碧的女人告诉他的那句话,她说:“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山中。在每一片树叶上,在每一条溪流里,在每一朵飘落的雪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