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盏茶•白夜祭(第12/20页)

毕竟内里的衣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烟灰色的长衫可以遮挡些。

今天这场来的人特别多,也只有上元节这场年度重演,繁苍楼才会破例出售站票。那些没有买到坐票的只能站着,即使这样,后面离得远的人都只能单脚踮着站着,脖子伸得长长的往台上张望。直至庄先生来,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最好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熟客,姓杨还是姓唐来着?常常来捧庄九的场,不仅自己来,还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他见庄九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喝了一个大彩,在全场掌声雷动中,庄九冲大家拱拱手。

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场景一样,庄九掌控着整场气氛,掌控着整场的节奏,在人声鼎沸中他不再孤独寂寞,他是一个说书人,长安城里最英俊的说书人。所有人都陶醉在他编织的精彩故事里,没有人发现他的心神不宁。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纵使听客意犹未尽,书说完了,大家也都纷纷离去。伙计依旧体贴地给庄九准备好了他常喝的茶。看着外头的大堂,不久前还满当当的,此刻却空荡荡的,桌椅凌乱,茶盏横放,楼里的小厮正在打扫这一地狼藉。明明往常也是这样,可今天却觉得看着心头烦闷。庄九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下子又没了喝茶的兴致,起身便往外头走。这街上的人群比昨天更多,摩肩接踵,吵吵闹闹,一个行人不小心撞到了庄九,他瞪了那人一眼,继续前行,脚步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住处。他的后院跟往常一样安静,连天空飘着雪花的声音,都能听见。

雪花纷飞,那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个桃粉色的小姑娘。

庄九忽然松了一口气。

正在踩着自己影子玩儿的苏叶叶,听见雪碎的脚步声,兴奋地抬起头来,瞧见了进来的庄九,跺了跺脚,轻轻跳了跳,欢喜地摇了摇手,摇落了她斗篷上的少许积雪,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镶了一圈银边。

庄九莫名地心生厌恶,他曾经那样讨厌黑夜,只有繁苍楼的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才能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暗。苏叶叶的到来,曾经让这个院子热闹过,可如今见着这般光亮的人,他的内心不可控制地排斥起来,眉头锁起,丝毫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脚尖转了方向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苏叶叶即刻追上来,颠儿颠儿地跑在庄九后头,小脚踩碎细雪的声音让庄九很是烦躁。她的声音温暖又甜美,结结巴巴地道:“我爹爹今儿办家宴,我才能出来玩儿,本想去听书,忘记提前买票,挤不进去,太阳没落山我就来这里等你啦。今儿是上元灯节,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攥住庄九的衣角。

庄九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低头扯回了自己的衣角。

苏叶叶并不生气,她快跑了几步,张开双臂挡住了庄九的去路。庄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戾气,抿着嘴唇,停住了脚步,然后往边上走了几步,绕过她张开的双臂。苏叶叶不死心地又移动了几步,仍旧挡在庄九面前,然后将手心里的桃粉色的帕子托在庄九眼前,那帕子散开,中间赫然放着一串菩提子,她笑着道:“有……有……有一回我下午来找你,你……你……你不在,我回……回去的路上看见,我想……想……想你会喜欢。”

原来她抄了那么久,抄那些繁冗的作业,心心念念想着要买来的菩提子,是为了送给自己。

“买了回来后,想送你,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你回来……后来我……我有点事情,就耽搁了,今儿……今儿送你,你可以……可以戴在手腕上,好……好看的。”她明明等到了半夜,她明明因此生了风寒,却在她口中轻描淡写地抹了去。

庄九心念于此,心头的厌恶感却更重了,眉头锁得更厉害。他一把推开了苏叶叶举着的双手,毫无提防之下,苏叶叶身子歪了一歪差点滑倒,庄九像没有看见一样,铁青着脸急匆匆地只想往屋子里走。

在他推门的那一刻,苏叶叶小声地问道:“白……白……白天能见到你吗?我晚……晚上不能出来呀。”苏叶叶没有执着于那串她花了很多心思得来的菩提子庄先生是否喜欢,庄九的拒绝似乎对她的心情没有起到什么影响。

庄九站定,转身怔怔地看着她。

苏叶叶见庄九突然不走了,看着自己,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转眼又笑了。可她虽然在笑,却笑得有些惶恐,不知道今天的庄先生怎么有些反常。

看着苏叶叶的笑容,庄九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很想问她,小姑娘,你家里人都死光了你知道吗?想到这里,庄九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不顾苏叶叶满是疑惑的眼神,就这样笑得直不起腰,月光下笑得满脸狰狞。

不明所以的苏叶叶看见庄九笑,也陪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良久之后,庄九终于止住狂笑,笑容敛去,神色奇怪地瞪了一眼苏叶叶,苏叶叶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庄九不待她说话,主动说道:“城南有一家陈小五面馆,我有时候会去那儿吃面。”不等苏叶叶回答,他进了门,狠狠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无尽的黑暗吞噬着庄九,他能感觉到一门之隔的苏叶叶踌躇地站着,能感觉到她兴奋急促的呼吸,能感觉到她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片刻之后才欢快地跑着走了。

轻轻将门打开后,庄九看见门槛上放着一块桃粉色的手帕,上面端正地摆着那串菩提子,在黯淡的月下看起来如此祥和干净。

苏丞相灭门惨案举国震惊,做客的门生、苏家下人,统统死了。皇帝在朝堂上得知此事后大喊三声:“国家梁柱被折!”就此哭得昏厥过去,这份悲戚,让其他官员不由得流着泪感慨君主情谊真是感天动地啊,于是有些大臣也哭晕了过去。

苏丞相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虽然位高权重,却是清臣。正因为如此,得罪了不少人,也算得上是位孤臣,朝廷之上关系好的同僚着实不多。皇上下旨赐予隆重厚葬,整个京城缟素三日。虽然葬礼无论规格之高,还是场面之大,都是近年少有的,但满城飞舞的白纸、铜钱和前来拜祭的官员们悲痛表情下复杂的神色,依然无法遮掩这件事的吊诡气息。

新政强硬推行不久,成效初显的时候,苏丞相连同门下得力门生们一同遇害,即使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的平头百姓也忍不住关上门议论纷纭:有的说是保守派气急败坏所以暗杀泄愤,因为新政从骨子里侵害了这些高门大阀的利益;有的说革新派的目的只是为了争夺利益,没想到苏丞相一根筋想要把新政推行到底,这下搞得自己腹背受敌。还有一些言论更是只能关紧自家房门,在酒喝得有些高了时才敢叨咕两句:无论革新派还是保守派,都是在皇上允许的范围之内斗,既然朝中势力已经重新建立起平衡,那两派都讨厌的苏丞相自然在皇上眼中,就成了多余的讨厌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