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盏茶•白夜祭(第13/20页)

最后这种观点简直就是诛心,平日大家聚集的街角茶楼里,什么八卦都能听到,可关于苏丞相的灭门之事却少有人谈论,谁知道接下来这件事的风向会如何?

头七很快过去,事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苏丞相是一朝宰相,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满门惨死在了自己家里。事后却不见捕快满城缉拿凶手,入夜之后的宵禁也如平时一样安静,只是几天后菜市口低调地斩下几颗人头,并贴出词句简单的布告,说是几名匪徒为了劫财,才闯入府中做下这等大罪,现真凶已伏法,城中百姓莫要惊慌云云。

大白天跑去丞相府上打劫?而且就这么三五个人?这个理由,任谁心里都是不信的。但那又如何?百姓最善忘,哀悼几日之后,城中压抑的气氛逐渐被八卦的好奇心替代,这可是一辈子难遇的怪案啊,茶楼里因为这件事上观点不同,而争个面红耳赤的事儿也不是一起两起,不过毕竟是遥远的庙堂之事,和平头百姓之间的距离岂止是隔了一片深海?于是茶楼里八卦的人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直到某天,有人感慨之余说了句,这种事哪有什么真相,你们又没有办法亲眼所见。这句无心之语却使大家恍然大悟,因为忽然想起谈这种事,有一个人偏偏是最能让所有人信服的呀——繁苍楼庄先生。

可也奇怪,繁苍楼这次却没有动静。一向以改编当下热点事件出名、速度极快质量极高的庄先生,却足足有半个月没有露面了,繁苍楼也一直没有出任何告示。

更奇怪的是大家也不着急,众人的推测罕见的一致:繁苍楼肯定是借此机会抬高票价,奸商!尽管如此,繁苍楼门口的售票处,每晚仍旧有人蹲守,这是头一回没有确定新书具体何时开讲,未来两个月的票却早早全卖光了的光景。

让人失望的是,整个冬天,庄先生都没有再出现在繁苍楼。

被众多听客惦记着的庄九,不用再去丞相府当哑巴园丁,也不再去繁苍楼里说书,仍住在那个院子里。伙计只知道,庄先生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坐在院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喝茶,看雪。

要说不同,那就是庄先生愈发爱干净了,终日足不出户,却要洗好几回手,更爱白色的衣衫,即使沾上一点儿的尘土都让他如坐针毡。对打扫屋子的伙计,他的要求堪称吹毛求疵,犄角旮旯里落下一丁点儿灰尘他都能感觉到。

任由他再爱干净,也是徒然。庄九依然会觉得手上、衣上,甚至屋里都有血迹。作为一个杀手,这样让他觉得很糟糕,却无处遁形。

那串菩提子原本被他随意地丢在了桌子上,可看了总觉得刺眼,于是顺手放在枕头下,可又总是夜不能寐;扔在书桌深处,总是忍不住拿出来把玩。最后庄九决定干脆揣在怀里,这样既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也不用总是看见它,这下子踏实了。

就这样,杀人无数的庄九,怀里一直揣着那串祥和又干净的菩提子。

繁苍楼的掌柜依旧每天来一次,既不提观众们期盼庄先生复出的热情,也不提繁苍楼最近生意的好坏,只是赔着笑脸聊些不打紧的闲话,喝上一杯茶就告辞。掌柜人情世故极为练达,方寸也掌握得好,心里虽然着急,面上却不表露一分。庄九从说书开始就一直待在繁苍楼,大部分原因就是欣赏掌柜这种让人舒服的做派。可眼下,他面上虽然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心里却七上八下慌乱得紧。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素材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桂花树下的庄九会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个素材一定要好好地整理出来,是的,素材。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本来就是个杀手,伙计跑腿,妓女卖笑,都是买卖罢了。他没有为自己杀人,他和从前一样。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同样,说书也是如此,自己是多么喜欢说书啊,热闹的茶楼,听客们期待的目光,如雷的掌声,把众人情绪掌控在手中那种愉快的感觉……这些都是多么繁华和热闹啊。

庄九抬头,院子里一片寂静,寒冬虽已过去,但春天还没真正来到,桂花树依旧光秃秃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这桂花再开还得等很久很久。

那晚之后,苏叶叶再也没在桂花树下出现过。

庄九看着干枯的桂花树枝想,苏叶叶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她如此笨,怎样操持那样大排场的葬礼?她只会呜呜地哭吧?不,也许不会,她爹对她那样严格,她与父亲并不亲近……他又摇了摇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又怎么会不哭呢?

她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不咋的,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庄九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想起她在树下等自己的时候,想起她为自己剥开一粒松子的时候,想起她因为花开得好感谢自己的时候,想起她在半扇窗户里模仿自己的时候……那些活生生的动人的情景繁华了他的回忆。但是她最后一次见自己的那天晚上,笑得一丁点儿也不好看!

想到这里,庄九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怒火,不知道对谁发泄,突然重重一掌击在树上,心中的闷气仿佛也随着枯枝纷纷坠下。庄九疲惫地靠在树上,低头看着沾满枯枝碎屑的白衣,努力地想回想起那天的过程,他想给长安百姓带来一场无与伦比的故事,在苏丞相府,光天化日,他杀掉了苏丞相,是的,他亲手杀了苏丞相。他想着座上三千的喝彩,他想着听客一掷千金的捧场,他想着繁苍楼里的热闹,可是他回想起来,却什么也不记得,像是被人抹去了那日的所有记忆。

他要重现那日的情形,他决定去一趟苏府,不为旁人,只为说书。做杀手他很专业,作为说书人,他怎么能对不起听众们的殷切期待呢?

庄九易作花匠的模样,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后院的小门,他穿过柴房,走过长廊,来到了苏叶叶的院落。一地的残雪,在灰尘中,脏兮兮的,丑死了。

正是在这棵梅树旁,那小姑娘指着梅花道:“谢谢你让它们这么好看。”此刻梅花怒放的味道真是让人生厌,庄九锁着眉头转过身去。

廊下是灰尘满地,那小姑娘乖乖坐在那里,膝盖上捧着倒置的书,她专心地看着鼻尖的雪花融化,抬头友善地笑了笑。此刻檐下的铜铃发出的声音,怎么带着沙哑的声音?真是难听。庄九咂了咂嘴,转了个方向。

窗户半开着,那小姑娘得了风寒还不安分,偏偏要学庄九的作态努力地讲着魏国来使的那场书。寒风吹过,那窗户被吹得关了又开,震落了飘上窗棂的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