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盏茶•白夜祭(第5/20页)
庄九回到家里时,又见到苏叶叶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跨过院门的脚径直走向了石桌方向,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说话。
见庄九来了,苏叶叶露出两只小虎牙,月下明眸皓齿得很。这回她不像头一次那么紧张了,歪着脑袋冲庄九挥了挥手,可等庄九缓缓走近,她想说什么,又紧张得开不了口。
庄九依旧不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最终,苏叶叶开口道:“你……你院子……里桂花……真……香呀。”说着还深吸了一口。
庄九见她憨态可掬的模样,想起她给伙计的银子,温和地问道:“小结巴,为了能在这儿见我,花了不少银子吧?”
苏叶叶一愣,十分尴尬,不知如何化解,脸色绯红,左手缠着右手的手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默不作声。
苏叶叶越局促紧张,庄九反而觉得越轻松,他很喜欢这少有的放松,于是坐在石凳子上:“地方你也知道了,何必还要给伙计钱?若要找我玩,以后就来这棵桂花树下好了。”
苏叶叶瞪大了眼睛,一副狂喜的震惊,毫不掩饰,声音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真……真的吗?”
果然是被讹了,庄九心中明白得很,可苏叶叶完全没有心痛的表情。庄九点点头,然后一脸不解地问道:“你给伙计出手都是至少二两银子,还不如打赏给我呢,你知道说书有多辛苦吗?”
苏叶叶上齿咬着下唇,耳根都红了,两只手指头绞来绞去,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抬起头再看着眼前的庄先生,目光中竟然流露出舍不得和心疼的神色,让庄九心中暗自发笑。鼻下有桂子的芬芳,他心情格外舒坦。
安静了许久,苏叶叶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讲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庄九哑然失笑,这样的问题,恐怕长安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过。旁人脑中转过这个念头的下一刻,就会被“说书而已,再真也是编的”的常识给打消,只有苏叶叶才会这样正儿八经地问出来。
庄九想都没有想,点头道:“都是真的。”这样回答她,庄九自己也微微有些诧异,与眼前这个小姑娘才见过两面,自己就这样坦诚相告,让他身体里属于杀手本能的谨慎防备有些隐隐不自在。可是锦衣夜行终究敌不过衣锦还乡啊,庄九转念感慨道。
苏叶叶的反应却出乎庄九的意料,她嘴巴微微张着,瞪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会儿,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小脑袋,抬头道:“怎……怎么会那……那么真?”
庄九忍不住俯下身,用食指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为都是我干的,我就是个杀手呀。”他说的字字属实,而这回苏叶叶却咯咯笑出了声,很快就意识到笑得太大声,强忍着收了声,瞪了庄九一眼:“你骗人!”
庄九也不气恼,反而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会相信的苏叶叶,为什么偏偏会怀疑这个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
苏叶叶歪着头,一脸严肃地想了半天,认真地回答道:“喏,你……故事里,杀手太……残忍了。杀手应该……应该不会随便杀人,他们杀……杀的都是……坏人!”说着她摇了摇头,似乎很忌惮书里的杀手杀人如麻,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道,“不会的不会的……”
看着苏叶叶认真又害怕的模样,庄九打断道:“那都是书上骗人的。”
苏叶叶不死心地摆了摆小手,激动地回道:“我……我不是小孩子,别别别……诓我。”
庄九没好气地揶揄道:“杀手是不是只杀贪官污吏、恶贯满盈的人呀?杀完了会在尸体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留下自己的标记?”
苏叶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使劲儿点点头。
庄九无奈地说道:“那是话本里的侠客,小结巴。你当杀手是什么?杀手也是要吃饭的,伙计跑腿、厨子做菜、戏子唱戏,所以杀手理所当然就是杀人咯,侠客可干不了杀手这个行当,不够专业。专业,你懂不懂?”
苏叶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眼神里充满好奇,犹如在听庄九讲书时的那般期待的模样。庄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专业的意思呢,就是厉害,什么叫作厉害?就是手下无活口,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说着做了个手抹脖子的手势,苏叶叶冷不防地缩了缩脖子,退后一步倒抽了口凉气。
“所以呢,我是个厉害的杀手,白天杀人,晚上说书,只是差事,无关自己的喜好。”庄九讲到高兴处,说书的气势不自觉地摆了出来,说完最后一句话习惯性地想拿出扇子扇一下,手中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家的后院而非繁苍楼。
苏叶叶听庄九这样说,径自兴奋地绕着石桌走来走去,小眉头紧皱,好像在思索什么很难的问题。她转了好几圈,猛然停步,一脸得意地凑到庄九面前,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道:“你真的……真的是杀手的话,那你……你可有本事……让我看看你的……武器呀?”
见庄九不说话,苏叶叶挑起眉毛,说话也变得流畅了些,道:“果真是骗我的,哪有杀手没有武器的,我说你诓不了我的。”
接着,黑夜中闪过了一道光。
无月的夜色下,如墨的院落中,说书大师庄先生,面色平淡如水,他立在桂花树下,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执着那道光的一端。这是一柄韧性极佳的软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着逼人的寒光。
一剑在手,他是杀手庄九。
月下舞剑的杀手庄九。
这是他出师以来,第一次拔剑不为杀人。
庄九也不知道为何偏偏要在苏叶叶面前证明自己,他脑海里回响着自己刚刚说的那段话:“白天杀人,晚上说书,只是差事,无关自己的喜好。”
很早他就明白,自己之所以和组织里的人不一样,是因为他不会被外物所影响。是的,他和寻常人一样会笑、会疼,遇见难吃的菜会皱眉,任务太麻烦也会发牢骚,他努力地让自己活得像个寻常人。但只有内心深处的自己明白,其实这些根本不会影响到他分毫,因为他不在乎,没有在乎的人,也没有在意的事,自然不会被外物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