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9/24页)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日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王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吆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他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钩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镏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狰狞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珑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地“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阴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刹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楂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地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眯眯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之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悚然地来了一声“噢——”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胡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