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3/23页)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地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人。
刹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蛟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忪问。
“——没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地。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地,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萦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摊。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一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俎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