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12/33页)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娴中馈事,也曾供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沌初开的蛇。但,我渐渐地,渐渐地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作诸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相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盘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赭色。”

许仙听得衷诚悦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剑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冢”——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剑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闾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纡尊降贵,跟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地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地,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