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1/33页)

“为革命,纵一死,又有何惧!捍专政,复永生,血染河山!”

就这样,自清晨太阳初起,直到黄昏夕阳残照,他们不上学堂,净在那儿叫喊唱歌,茶杯在人潮中递来递去。

他们是干什么勾当的?“革命小将”?

“许士林同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士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全体欢呼鼓掌,也有不少和议:

“我也要改名字,我叫陈向东!”

“我要叫郑前进!”

女孩们也嚷嚷:“我要叫李永红!”

“好了好了,同志们!”许向阳振臂一呼,“我们团结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为了保卫毛主席、党中央,甘愿洒尽最后一滴血。毛主席、党中央是我们的靠山!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真麻烦。这“毛主席”、“党中央”是啥?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也许,因为这以许向阳为首的革命小将的力量。是文化大革命的贡献。

我与素贞都得感谢它!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霏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喏,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什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谁当皇帝?”

“也不晓得——不过,好像不叫‘皇帝’,叫‘主席’。”

“‘主席’?”

“唏,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沿途,竟然发现不少同类,也在“回家”去。我俩是蛇,其他的有蜘蛛、蝎子、蚯蚓、蜥蜴、蜈蚣……极一时之盛。这些同道中妖,何以如此热闹?

啊,我想到了!——

我们途经什么灵隐寺、净慈寺、西泠印社、放鹤亭、岳坟……一切一切的文物,都曾受到严重破坏,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都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砸个稀烂。

也许每一座被砸烂的文物底下,也镇了一个痴情的妖!

谁知道呢?此中一定有难以言喻的故事,各自发展,各自结局,我们没可能一一知道。

感谢文化大革命!感谢由文曲星托世,九转轮回之后,素贞的儿子,亲手策动了这伟大功业,拯救了他母亲。也叫所有被镇的同道中妖,得到空前大“解放”。

革命行动是理性的化身,打破世界的常规秩序,叫受镇压的,得到超生。

我和素贞,跟它们一一打招呼,交换会心微笑。谁没一番过去?

如今大功告成了。好像画卷压边,需要一方朱文图章,方正而肃穆,文革便是那方图章,痛快地盖在每个故事旁,铁案如山。

我在深山,素贞在塔底,各自避世,一旦见市面上如此地混乱,十分受惊。

老百姓全都穿灰蓝衣服,总是有游行和大规模的破坏。众人学艺不前,急剧退步。营营耳语,闪闪目光。堂堂大国,丰度全失,十亿人民,沦为举止猥琐、行藏鬼祟的惊弓之鸟。

红卫兵是特权分子,随便把人毒打、定罪、侮辱,那恐怖的情形,令我汗毛直竖,难以忍受。

所以我俩慌忙躲到西湖底下去。

谁知天天都有人投湖自尽,要不便血染碧波,有时忽地抛掷下三数只被生生挖出来的人的眼睛,真是讨厌!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说。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投湖的人渐少了,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他们说游戏的方式不对,游戏的本质却无可厚非。

风波稍静。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问过一百七十

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