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2/33页)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姊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我不搭话。也不追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分,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姊姊——”

“唔?”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恨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故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算了。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啁啾,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萦缭,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泠印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只听:

“小佟,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佟你嫁给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地,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没有人在花前月下,湖畔柳边,会记起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清除精神污染”、“沪苏浙皖赣比翼齐飞”……他们只晓得讲和听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平和而谦虚地相信了。建设祖国多么困难,建设爱情就易得多了。虽然同是空中楼阁。

良辰美景奈何天。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啊——”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扯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鬈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素贞看不过: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快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我笑:

“与你何干呢?”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蒙蒙,隐隐约约,他只得暂避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沓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素贞不安定了。嘿,一有男人在,她就不安定了!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髻扎辫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旋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低语,传情,雷殛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刃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