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20/29页)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纷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缥缈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作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

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嚤啰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摊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珐琅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吓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胡里胡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