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21/29页)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地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执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作《天游报》。
一看日期,一九三二年三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功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
“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跷蹊?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吔,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一九三二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两,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地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嚤啰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