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10/32页)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妖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她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

……

……

……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器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畔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扒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就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地,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唇舌乱藐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女人的座位设于祠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殛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在帘下嗑瓜子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唔,味道真怪,腥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变虎鞭!”

“好!”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笑,嫉妒而淫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渐杳,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缘,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肯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急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痒,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拈开黏在她两颊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黏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深不忿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鸾凤?红烛泪干。女人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