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7/32页)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都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无雪,四季常花”。劳动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令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睨着那头狗。

“咄!咄!”她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布裙子一坐,中门大开似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三个骨的肉色丝袜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噜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啐!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兜到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松,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已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廿六七岁的人。虽然荆钗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戛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入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贩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龟……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舐,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换!”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吓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天。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给港纸。”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殷。“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正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友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