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涵妮(第38/42页)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地看看云楼,对他悄悄地使了个眼色,说:

“那么,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晳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猛烈地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地俯了过来:

“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地、温柔地、反复地唱着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啊,涵妮,别伤心啊,涵妮,别胡思乱想啊,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复地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地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地说:

“好好睡啊!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啊,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啊!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地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地点了点头,喑哑地说:

“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地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地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地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地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地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地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地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地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地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地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