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灰姑娘(第31/55页)
“你说!你说!快说呀!”霈文摇着她,摇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散了,摇得她的牙齿格格作响,“说呀!快说!说呀!”
“霈……文,”含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你是个混蛋!”
“哦?我是个混蛋?这就是你的答复?”霈文一松手,含烟倒了下去,倒在地毯上,她就那样扑伏在地上,没有站起身来。霈文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他说:“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真情的人!我想,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只有我像个大傻瓜!含烟,”他咬紧了牙,“你是个贱种!”
含烟震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白色的地毯上面,她那小小的脸和地毯一样的白。她没有说话,没有辩白,但她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嘴唇里,血从嘴唇上渗了出来,染红了地毯。
“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灵魂圣洁!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会去相信一个欢场中的女子!”他重重地喘着气,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含烟!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娶了你!”
含烟把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胜寒恻。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进了几千万尺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思想,也无力再面对这份残酷的现实。
“你不害羞?含烟?”柏霈文仍然继续地说着,在狂怒中爆发地说着,“我把你从那种污秽的环境里救出来,谁知你竟不能习惯于干净的生活了!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女人的习性!我早就该认清你的真面目!含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这个没有良心、没有灵魂的女人!你竟这样对待我,这样来欺骗一个爱你的男人!含烟!你这个贱种!贱种!贱种!”
他的声音大而响亮,盖过了风,盖过了雨,像巨雷般不断地劈打着她。看着她始终不动也不说话,他愤愤地转过身子,预备走出这房间,他要到楼下去,到楼下去找高立德拼命!他刚移动步子,含烟就猝然发出一声大喊,她的意识在一刹那恢复了过来。不不,霈文!我们不能这样!不能在误会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宁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她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着把面颊紧贴在那腿上,挣扎着,啜泣着,断续着说:
“我……我……我没有,霈文,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的事情,我爱……爱你,别离……离开我!别……别遗弃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脚狠狠地从她的胳膊中抽了出来,踢翻了她。他冷笑了。
“你不愿离开我?你是爱我呢,还是爱柏家的茶园和财产?”
“哦!”含烟悲愤地大喊了一声,把头埋进臂弯中,她蜷伏在地下,再也没有力量为自己做多余的挣扎和解释了。她任凭霈文冲出房间,她模糊地听到他在楼下和高立德争吵,他们吵得那么凶,那么激烈,她听到柏老太太的声音夹杂在他们之中,她听到老张和阿兰在劝架,她也听到育儿室里孩子受惊的大哭声,这闹成一团的声音压过了风雨,而更高于这些声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锐而高亢的噪音:
“你们值得吗?为了一个行为失检的女人伤彼此的和气!霈文!你不该怪立德,你只该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烟低低地喊着,“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世界多残忍!多残忍哪!”
她的头垂向一边,她的意识模糊了,飘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溃了。她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围着她的,是一屋子的黑暗与寂静。她侧耳倾听,雨还在下着,但是,台风已成过去了。那雨是淅淅沥沥的,偶尔还有一两阵风,从远处的松林里穿过,发出一阵低幽的呼号。她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坐了起来,晕眩打击着她,她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她扶着床站起身来,摸索着把电灯打开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夜,好寂静,好冷清。世界已经把她完全给遗弃了。
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她竟昏睡了这么久!这幢屋子里其他的人昵?那场争吵怎样了?还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从她胸口上划过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儿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地、痛楚地坐着。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她来到对面的育儿室中,这么久了,有谁在照顾这孩子呢?她踏进了育儿室的门,却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婴儿床中,阿兰正坐在小床边打盹,看到了她,阿兰抬起头来,轻声说:
“我刚喂她吃过奶,换了尿布,她睡着了!”
“谢谢你,阿兰。”含烟由衷地说,眼里蓄着泪,“你帮我好好带小亭亭。”
“是的,太太。”阿兰说,她相当同情着含烟,在她的心目里,含烟是个温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会的。”
“谢谢你!”含烟再说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轻轻地吻着那孩子的面颊,一滴泪滴在那小脸上,她悄悄地拭去了它。抬起头来,她问阿兰:
“先生呢?”
“他在客人房里睡了。”
“高先生呢?”
“他收拾了东西,说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现在他也在他房里。”
“哦。”含烟再对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地退出了育儿室。走到楼下书房里,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了一册装订起来的,写满字迹的信笺,这是她数月来所写的一本书,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与泪。捧着这本册子,她走上了楼,回到卧室中,关好房门。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宝,把那本册子锁入盒子里。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写一个短笺:
霈文:
我去了。在经过今天这一段事件之后,我知道,这儿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爱,万斛柔情,皆已烟消云散。我去了,抱歉,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离开你之前,我最后要说的一句话,竟是: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