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15/21页)
“你开车的时候,会不会听自己的歌?”她转过身子,盯着他的侧脸。
“不会,”他笑了,“在KTV里唱自己的歌都很别扭。”他上一次发单曲,其实是四年前的事。他们走到了霄云路上,沿路每一家饭店都在营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轮轧过路面的时候,总是有种空旷的沙沙声。沿街错落的灯光也照不到那种声音的深处去,她安静得就像睡着了。距离她家只剩下最多七八分钟的路程,他不愿承认,这是件遗憾的事。
还好,路面一直很争气地堵着。
“那要是听着电台的时候,不小心,一首你自己的歌冒出来了,怎么办?”灵境认真地笑。
“就……凑合着听完,”关景恒也笑,“有时候,我的歌播完以后,紧接着会播一首特别不怎么样的,我听着心里还能高兴一会儿。不过要紧跟着是陈奕迅,就恨不能撞死在机场高速的护栏上。”
灵境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只要将安全带打开,她就能从座椅上飞出去。
“我知道自己唱得难听,你就那么高兴?”他侧过脸来看她。
“才没有,好听的,总想着跟陈奕迅比你还活不活?”
那是她第一次承认,他唱得“好听”。他愣了一下,身后的车在暴躁地按喇叭,他才知道前面的灯已经变绿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啊?”她终于忍不住问了,“经常要走机场高速吗?”
“不是。”他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夜里,我一个人绕到高速上去转转,这个说出来没人信……来北京这么多年,机场高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有什么不信的,我也是。”灵境的眼睛一亮,“机场高速多好啊,当然我是说不堵车的时候,尤其是夜里,只要开上去,就觉得所有的人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咬了咬牙,打了右转向灯,那一瞬间方向盘似乎发出钟摆的声音,他以为她马上就会疑惑地问为什么,他以为已经没有退路了,可是她浑然不觉。然后他真的转弯,盯着雨刷器,不敢看她的脸:“那咱们现在从这里转弯,上三环,然后绕到机场兜一圈怎么样?兜完这一圈,就没有这么堵了。”
“行呀。”她用力地点头,打开了他车里的收音机,她的手指尖略微发颤,她自己知道的。
提速的那一瞬间,她按下了车窗。风吹进来,切诺基变成了船舱,路面在她眼前微妙地起伏着。他们有的时候超过一辆车,有的时候被一辆车超过,所有车干干净净地沿着同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一直通往月球。世界终究在这个沉默的方向上实现了平等,每个人都以为这世上只剩下了自己,这反而有种真正的温情。他时不时地侧过脸来看她一眼,可是她的脸一直向着窗外,散落的几绺头发迎风飞着,他不得不转回头来直视着路面,安全驾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集中精神,怕错过了她突然开口说话的声音,可是时速一百的时候,风声太大了,轮胎和风一路剐蹭着,在柏油路面上划出浪涛的声音。
“把车窗关上好不好?”他问她。她点了点头,却望着夜空,于是他按下了左手边的按钮,车窗缓慢升起来,宁静降临,他终于听见,她在小声地哼着歌。细细的声音,唱的隐约是: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那个旁若无人的某处回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侧脸:“糟糕,班门弄斧了……”眼睛里全是大惊失色的笑意。
她这些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总在听这首歌,所以不由自主地……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他对住她的眼睛看了一看,她在等着他说话,对于普通社交来说,他望住的这一眼有点久了。终于,他问:“还有九公里就到机场了,从那里过收费站再回城里去,好不好?”
回家的路,倒是通行无阻。
“我跟你说哦,”灵境突然说,声音很轻,让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差不多过两周吧,你肯定会收到邮件,Tony会再跟你约一次见面,如果他把你约在我们公司楼下那间咖啡馆里,那多半是他们很喜欢你,可是商量的结果仍然是no,或者还有什么很关键的情况,让他们还在严重摇摆;如果约在Tony的办公室,而且我也在场的话,那多半就是yes了。因为如果是yes,那么接下来很多事情都是我来负责……当然了,”她看着他一笑,“大多数时候没这么复杂,都是简单发一个邮件说我们很遗憾……可是你可以相信我,你不会遇上这种情况的。我个人也很喜欢粉叠,我相信,就算MJ没这个缘分,你也一定能找得到赏识它的投资人的。”
车缓缓靠近了灵境的小区,他们回到了岸上。
他原本想说“谢谢”,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明白了,只要能看到你在场,就是有好消息。”
她惊讶地笑笑:“可以这么说吧。”
她有点慌乱地下了车,关车门的力道会让不熟的人以为她在泄愤。直到站在电梯里翻找钥匙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就在刚刚,那个她说“可以这么说”的、云端一般的瞬间里。那个瞬间何以如此简单和澄明,以至于让她开始惶恐地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她知道了。
她居然完全没有想起钢铁侠。从她用力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想起过。和关景恒的对话中甚至提到过那个名字,但这依然没能让她想起他。
她放弃了找钥匙,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四面的镜子中,脸颊微微泛红的自己。
5
很多年前,在家乡,关景恒是非常出名的婚礼歌手。从十六岁开始。高一暑假参加同学表姐的婚礼,原定的歌手没能按时出现,他就这样被他的同学推到台上去,脑子太乱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前奏就已经结束了。他有种强迫症一般的怪癖,让一首歌空空地放着伴奏在那里等着,他会浑身不舒服。就像听见有人在用刀片划玻璃——一定要让自己的声音汇进背景音乐里去,才算如释重负——不管多粗糙的音效,只要他能把自己唱歌的声音倒进去,就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月光照进来了。他闭起眼睛不看满室等着新人敬酒的人们,唱了一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一曲终了,睁开眼睛,却见满室宾客惊慌地跑向某张桌子,新郎烂醉如泥,直直躺倒在一地的瓜子皮上。他不知道该拿手上那个麦克风怎么办,婚庆公司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紧张而滑稽的孩子——他上台前匆忙地脱掉了校服外套,凝视着麦克风的样子就像那是一个手榴弹。他走上去,拿过这孩子手上的话筒,问他:以后,一百块唱一场婚礼,公司提成四十,做不做?关景恒愣了片刻,惶恐地说:可是还得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