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13/21页)
“看到了。”钢铁侠走到窗边,俯瞰着二十五层下面的路面——此时因为不再塞车,已经没有两个小时前那种璀璨了。“关景恒那个人当初怎么会红起来呢?我感觉——那是个极度自以为是的二货。”
几位同事惊悚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刚刚离婚,另一个处在跟男朋友分手的边缘,再加上一个做暑期实习的小朋友——钢铁侠嫌弃另外一个人自以为是,这听起来怎么都像个段子。即使是实习生,也能领会此刻的幽默。
“不过——”钢铁侠像是在自言自语,“倒不能说他没有想法……”
“我也觉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略嫌微弱,“一款专门服务粉丝们追星的App,至少,我从来没见过。”
他转过身,身后一多半工位都笼罩在静谧的昏暗之中,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不小心闯进了母亲单位里的仓库,他不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就此变得柔软了:“明天吧,明天开会。对了通知小雅,上午十一点,让她把电话打进来参加讨论——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
“这个——”有人面露难色,“小雅说不定要喂奶……我还是早点跟她确认一下时间吧。”
“真是烦死了,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生孩子?灵境呢……”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刚看了灵境的邮件。
“她——”实习生语气迟疑,“她走的时候问过您,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开会,您说,今天不用……”
“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钢铁侠恼怒的神情突然凝固了,随后慢慢融化成了恍然大悟,然后他难以置信地问:“那你们都还在这儿干什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您’长‘您’短的?我听着脊背都凉了。”
“孟舵主说……”那位刚刚离婚的盯着手机,“看你下周的时间,把那个关景恒约来,舵主想见他——还有他们团队。”
钢铁侠没有表情地点点头:“一起吃宵夜?”随即朝着实习生看了一眼:“没地铁了也不要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钢铁侠心里想的其实是,把这个住在南四环的孩子送回家,再折回自己家——这段漫长的路程结束时,差不多凌晨两点,可以什么都不想地直接熄灯,不用再浪费时间犹豫睡觉前是看几页书还是看会儿新闻,甚至不用吃安眠药,只有当你运气足够好,一天才能如此干脆地结束。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回复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和芮辛几个小时前的对话又闯进了视线里。其实没什么新鲜的内容,无非是他说:春节休年假的时候,我们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吧。芮辛回复他:好。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后说:协议里面的条款,你不满意的,都可以商量。隔了几分钟,芮辛说: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就和你离婚——他看了,笑笑,他早该知道的,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呢,在她暂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倾倒恨意之前,她不会放过他的。果然,信息随后一条一条地涌进来,都是语音信息,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辱骂他以至于打字的速度都跟不上了,每条语音的长度都在四十秒以上。那十几个红点一直在那儿,没有必要点开来听。
“Tony,走了。”他的助理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晃着他的车钥匙,“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拿。”
“不用。”他难得地对文娟笑笑,有点辛酸地想:其实她是个不错的女孩,虽然迟钝了点儿——怪谁呢,从她舅舅身上,至少看不到母系这一脉有什么优秀的基因。
一群没有去处的人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去处,他们挤在钢铁侠的车里从地库欢乐地冲到路面上,被一辆猝不及防转弯的车逼得踩了一个急刹,两辆车的喇叭在夜空里交错着响,因为周围很静,这两辆吵架的汽车也变得从容不迫。车里的人谁都没有回头对着这栋他们每日出入的写字楼看一眼,疏疏落落的灯光就这样被忘在了身后。北京本来就是一个强撑着装作纸醉金迷的城市而已,从未真正做到过醉生梦死。夜会越来越深的,会渐渐地把整个城吞没成无边的旷野,所有象征奋斗者的灯光,都渐渐从很深的深处弥漫出一股萧条。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奋斗者能真的拥有它,他们最多能拥有的,是那种“拥有”的错觉,日子久了,活在幻觉里的人见多了,这城市其实也很寂寞。
小白龙每周都要洗一次澡,灵境实在太忙的时候,两周洗一次。洗车行就开在小区地下停车场某个转角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品牌的连锁,只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妻在经营。灵境在这里洗了一年半的车,却从来没有和他们真的交谈过。今晚她实在累了,累到眼睁睁看着一桶水泼到挡风玻璃上,她仍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懒得动。两把硕大的刷子在小白龙的窗子上单调地运动,像是在耕耘。她的下巴已经按响了喇叭,刺耳的声音里她依然是迟缓地把脑袋抬起来。小白龙的四面车窗都变成了水帘洞,而她,就像童年暑假时那样,什么都不想地,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隔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身材壮实的男店主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微笑,她慌忙从副驾上抓起自己的包,急急地跨出来。
女店主也冲她温和地笑笑。随后二人又陷入默契的沉默劳作之中。车内吸尘器在小白龙里面带起一阵风声、尘土、污垢,泡沫渐渐散去,小白龙终于光洁如初。而她,为了不妨碍别人操作,只好站得远一点打量着整个过程,有时候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不得不把孩子交给牙医的母亲。男女店主合力展开一块宽大的抹车布,在小白龙的表层你来我往地擦拭最后一遍,动作遵循着某种韵律。
她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有辆切诺基勉强地停在对它来说有点委屈的车位里。雪亮的车灯熄灭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脚下的那一片地面突然昏暗了。抬起头,切诺基的车门正好打开,她看见了关景恒。就在几天前她看遍了他当年的比赛视频,然而七年后的这个人,突然出现的时候,依然是陌生的。
关景恒惊讶地看着她:“是你!”随即,笑了。她努力地想从这个笑容里辨认出七年前那种强作镇定的羞赧。
“叫我灵境就行。”她也笑笑,“你是记不住我名字对吧。”
“怎么会这么巧……”他当然不能说完全记得她的名字,只是不确定该不该假装不记得。
洗车行的男女店主此时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她恍然大悟:“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手忙脚乱地在包里寻找着那张积分卡。好不容易,店主夫妻慢慢走回店铺里时,她终于像是鼓足勇气那样,借着把钱包放回去的机会,挺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全然忘了无辜的小白龙还横在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