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5/21页)
在城市里,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她把车窗按下来,又很快关上了——还是躲在完全密闭的空间比较安心。驾驶座已经调成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提醒自己别就这样睡过去。白天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尽力仰着头,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小雅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痛,到后来呻吟声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墙壁。灵境不敢走进去看她——与灵境一起送她来医院的几个同事也一样,大家整齐地坐在病房外面,他们谁也没想到原来新生命的到来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更尴尬的是,他们始终联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门开了,小雅终于要被推进产房里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当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产妇入院也是充满乐趣的。但是现在,下班时间要到了,所有的乐趣自然跟着魔力消除,而小雅的双亲此刻还在来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灵境身上——她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子。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进去,你们回去吧,别忘了最好还是有个人去机场接一下她爸妈……还有……”众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电话我们一定隔十分钟打一次。
灯光。产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种奇怪的绿色。大门砰地关上了,好像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被护士要求着穿戴上样式奇怪的防护服和帽子——关于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唯一连缀成线的地方,是小雅捏紧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四目相对,简直类似于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惨烈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产科大夫问了灵境一句:“你晕血吗?”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
外面真实的世界上,夜晚早就来临。
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在助产士剪断脐带的那个瞬间,灵境还是闭上了眼睛。所以护士说的那句“十一点十九分”在耳边格外清晰。有个沉默的穿着白衣的男人,默默地把宝宝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宝贝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所以他需要住几天保温箱,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灵境真的会以为那人是幽灵什么的。助产士把一张薄薄的单子盖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贴心地遮住了难堪的血污。然后对灵境说:“为了防止意外的情况,让产妇在这里待两小时,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灵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瘫坐在产床前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脑却像是在某个空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奔跑。小雅脸色惨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就把他带走了。”灵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几个紫色的圆圆的指印,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有种隐约的羞耻感粘在她的皮肤上,她不愿意看见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样子与平时的优雅和诱人扯不上半点关系。生育带来的那种野蛮的狼狈让灵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几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这变成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坚信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走出这间绿色天花板的产房——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觉自己必须把守着洞口。
“我不会忘了今天,”小雅认真看着她的脸,汗湿过的长发都滑到了后面,“谢谢你。”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视小雅这张没了任何妆容的脸,她有点紧张地说:“恭喜你了。”
小雅认真地看着她:“我手上现在的项目都在电脑里,明天我发微信给你密码,就都拜托你了灵境。”
她很高兴此刻还能聊几句尘世间的话题,于是说:“好。”
然后她笨拙地把拂在小雅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到一旁去,小雅额前潮湿地蒙着一层水雾。助产士和一个护士走了回来。
“我现在有了宝宝,”小雅眉头一皱,笑笑,咳嗽了两声,“我什么都不会怕。”
有时候,人一说类似诺言的话,就会被教训。
助产士问:“你最近几天感冒过吗?”
小雅摇头。
助产士神色紧张了:“那你咳嗽是刚才开始的?”
小雅和灵境对视一眼,像两个乖孩子,齐齐地点头。小雅用力地想要维持着正常的神情,尽管她又开始咳嗽,似乎只要脸上平静,就代表真的没事。
助产士像在篮球场上躲闪对手那样,扑到产床前面拔掉了心电监护,冲着吓呆了的小护士说:“叫刘大夫回来,然后打电话把卢主任也叫来,准备抢救室,心电监护推到那边去再上……”产床底下的轮子开始转动了,“快呀!”助产士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她可能是羊水栓塞!”
所有的人顷刻间都在奔跑。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灵境眼前用力一抖,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了一张加速挪动的海报。她也只好跟着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她跟着滚动的床跑出了产房,几张焦灼或者严肃的医生的脸出现并且加入到奔跑中,灵境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笨拙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擅自离开那个归她守护的洞口,于是她又折回产房里,可是已经空无一人。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摘掉脚上淡蓝色的鞋套。
抢救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走廊上有一对焦灼的五十来岁的男女,她想那应该是小雅的父母——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寒暄的时候。钢铁侠从电梯口走出来,对她点了点头。
“Tony,怎么是你……”她有点意外。
“航班延误,我叫你们部门的那几个人回去了,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做。”钢铁侠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作狂——他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私人生活。
“那我……”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回去合不合适,虽然她帮不上任何忙,但是好像不应该这样把小雅丢下,她们不是刚刚一起上过战场吗?
“走吧,你明天可以晚一点来公司。”钢铁侠挥挥手——话是这么说,负责检查考勤打卡的又不是他本人。
所以此刻,她像是等待被埋葬那样安然躺在驾驶座上。身体醒着,却已经僵硬到了某个程度,于是灵魂逃脱控制,就在隔壁副驾座上睡着了。
微信提示声搅扰了这墓地一般的安宁。是钢铁侠的信息:小雅还在抢救,她老公终于到了。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