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6/21页)
灵魂依然没有清醒,所以身体麻木地回复了一个“好”字,没加标点。
每一个早晨都是崭新的。不管前一个夜晚有过多惨烈的战争,新鲜的阳光里,硝烟的气味都会消散殆尽——好吧,北京的早晨拥有新鲜阳光的时候的确不多。几天后,雪莉微笑着对灵境说:“这样也好,是个锻炼的机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小雅手上的项目你也是了解过的,你们小雅组里的所有人这几个月都直接跟Tony汇报工作。”她看出了灵境脸上些微的尴尬,笑了:“不要怕他,Tony那个人,骂归骂,还是会把他知道的都教给你们。”
小雅留给她的那张表格里,每一栏代表一个待考察的项目。也代表着她有多少个创业者要见。从看上去最容易的事情开始吧——她在电梯里缓缓从二十五层降落下来——约人说话而已,她已见过无数次小雅是怎么做的。大堂里的人你来我往,旋转门带进来户外的风。那一瞬间灵境甚至舍不得二十五楼,她想那是因为有点紧张。
起初,她拿不准是要极力掩饰自己,还是尽量让对面的这个人放松下来——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绝大多数见到她的人都比她轻松自如,不只是轻松,常常还带着某种她不能理解的攻击性。
“怎么是你——哦,我是说,小雅呢?”对面的人脸色阴了一下,以为MJ不再让小雅来见他,代表他是不被重视的。
“哦原来是这样,当了妈妈,好事啊,恭喜她……”神情如释重负了。
“拜托你,好好看看我的BP,移动互联网时代,真正深刻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同意吧?”——您真的不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商业模式,也请你无论如何拿给刘鹏看看,他是我大学师兄,我们是一个系的,他一定能懂我。”灵境知道这是在礼貌地暗示自己智商太低,不过她无所谓,只是困惑地脱口而出:“哦,你说Tony啊……”
对方笑了:“原来现在都这么叫他了——当年啊……”——谁在乎你的当年。
一个小时过去了,表格上只画了一个“√”,而下一个需要见的人在遥远的中关村,需要穿过半个北京城。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乔布斯,你说对吧?”灵境差点脱口而出“我真的没有”,然而对方并没期待谁回答他:“你一定替我转告小雅,蔓越莓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也能做到,所以我们提出来的估值真的不算高。我是个理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是马云……”——是吗,非常感谢。“可是我敢说,我的公司不比蔓越莓差,我们一定有能IPO的那天。”——果然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也有那些看起来单纯愉快的人。
“我们打算公司的名字就注册成‘桃园刘关张’。”三个人齐齐以相同频率对灵境点点头,像是动画片。“我们兄弟三个在老东家那里一起拼出来的,现在也打算一起打天下。”——可是,可是蜀国后来灭亡了呀。
“我们只需要五百万而已,当然了有一千万更好。对你们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仨来说是全部的机会,我们可以改变国人对于旅行这件事的概念,这也算是在邀请你们一起来改变世界呀……”——灵境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过想要改变世界的渴望。当然,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在恍神。
当然,她很快就会发现,宣称自己想改变世界的人其实比她以为的要多。见怪不怪了之后,觉得自己由衷地期待世界和平。
那张表格上的“√”终于画满,又是深夜了。
她此时才发现,好像一天里来了这家咖啡馆两次。总计喝掉了一杯美式两杯拿铁。她本能地想跟小雅说句话,好像除了她,真没有合适的人能聊聊这样的一天。自从经过了产房里的九死一生,小雅就把灵境当成是一个朋友。职场专家们都会告诉你,上司下属之间成为朋友其实并不聪明,可是——管他的。奇迹般地,一封小雅的邮件就在此时送了进来。灵境踢掉了鞋子蜷缩进松软的沙发,手机硌住了腰部,微信显示有三十多条未读消息,她不理会,直接点了小雅的头像。她对小雅说:邮件收到,马上就看,你怎么还不睡啊。
小雅的回复很简洁:夜奶。
灵境笑笑:那我不打扰你了。
然后迅速得到了回答:赶紧打扰,我快要疯了。小朋友,第一天独立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有很多细微的感受,灵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她只好说:现在才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小雅丢过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的表情:习惯了就好了。你记得好好看看我邮件里那个项目,是一个我认识的FA推荐给我的,看完了告诉我,你觉得有没有搞头。早点睡吧。
灵境苦笑了一下:睡不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几个要跟Tony开汇报会,而我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
小雅不再回复了,她终于重新沉入一个更为原始的黑夜里,哺育一个外形奇怪的小家伙。自从这个小朋友降临人间,“窗外的夜晚”对于她们就已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一个“母亲”和另一个“不是母亲的女孩”,悬挂在她们头顶上的并不是同一个月亮。
灵境一整天都没有回到二十五楼,所以她不知道孟舵主回来了。
孟舵主的办公室面积很小——起初他自己坚持选了这一间,而把最大的那间留给了雪莉——名义上是体现尊重女性的企业文化,其实这个小间是整层楼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他信这个。绝大多数MJ的员工都热爱孟舵主的办公室。三位老板的领地风格迥然不同,推开他们各自的门,就像闯入三部戏的剧组。雪莉的门后是一派商务精英的装饰,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国贸商圈里这样的办公室大概找得出一百间;钢铁侠的屋子是一间男生宿舍,乱糟糟,还搬进来了一张折叠床,全套厨具——以及两个巨型的高达手办;至于孟舵主,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搜罗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办公家具,当年的沙发、当年的书桌、当年的暖瓶和茶杯,地板也铺成了老式纹样的花砖——以及那种已经带着铁锈,被他重新油漆过,留下了白色号码的报夹子——孟舵主估计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批坚持买报纸的人。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细长日光灯管点亮的时候,光的颜色把整间屋子带回到三十年前,包括气味,那是他此生最怀念的好时光。曾经有来面试的员工,一走进来,整个人愣住了,有个女孩脱口而出:“好想哭啊,这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爷爷家……”这个女孩最终没有被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