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15/26页)

钢铁侠死死地盯紧了拥抱着的蔓越莓先生和小雅,他没有跟着鼓掌,只是用力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即使是已经撞到了关景恒的视线,他也没有任何想要掩盖的意思。关景恒知趣地看向别处,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某件他不敢相信的事情。

这时候响起了音乐声,听起来是一段熟悉的前奏,此时人群中笑声又一次闷闷地扩散了,还伴随着口哨的声音。大屏幕上开始播放MV的镜头,哄堂大笑的声音是在歌名显示出来的时候爆发的:《可惜我是水瓶座》。孟舵主一脸疑惑,在周围已经略嫌失控的笑声中,问身旁的人:“我……是水瓶座?”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指着屏幕上杨千嬅的面部特写问:“那她是谁?”钢铁侠拿起了麦克风:“这首歌是大家给你选的,今年的主题曲。虽然你是倒霉的水瓶座,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早日找到第四任老婆。”话音一落,两瓶香槟嘭地开了,泡沫如礼花一样四溢,掺杂着女孩子们半真半假的惊呼声。孟舵主笑得又欢畅又羞涩:“算了吧,结婚这种事,我真不太擅长。”麦克风把钢铁侠的声音传送到屋外的夜空里:“你要是不找了,那我岂不是要给你养老送终?”杨千嬅自顾自地倔强地唱歌的声音似乎已无人注意。

众人笑累了的时候,蔓越莓先生突然从孟舵主手里拿走了另一个话筒,对准了关景恒:“关总,你是专业的,给大家唱一个吧。”立即有稀稀落落的掌声从自助餐桌后面响起,有一个服务生都停下来脚步回头看。“对呀对呀……”“怎么没有想到!关景恒在这儿欸!”他微微倒退了两步,好像那个麦克风里会飞出来蜜蜂:“这首我不会。”“什么叫你不会。”蔓越莓先生笑了,“你随便跟着唱两句都比我们强啊……”关景恒依旧摇头,脸上的笑容快要僵住了。“关总,”蔓越莓先生认真地盯着他看,“给舵主的生日唱首歌,是让你丢脸的事儿吗?”

“我早就不唱歌了。”他总算接过了话筒,这句话经由话筒传出来,满屋子顿时寂静。众目睽睽之下,他往前走了几步,把话筒放回到大屏幕下面,那个专门安置麦克风的架子上。“如何笨到底,但到底,还是我;谁人待我好,待我差,太清楚……”他的手微微发抖,以至于话筒差一点掉下来。他在心里习惯性地对那首歌道歉: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叫你不会。很多年前,曾经有喝多了的客人这么跟他说过。他还以为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至少在上一辈子,还有酒店的领班会出来替他解围。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灵境夸张地尖叫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楚,那个托盘动了一下……”立即有人围上去,清理乱流一地的饮料。一个服务生一脸羞涩地靠近他:“关老师,我姐姐以前特别喜欢您的歌,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她会高兴死的。”他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年轻人,恻然地笑笑,说:“当然可以。”

短暂的混乱之后,灵境在长餐桌后面找到了一把非常矮的凳子坐下,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打算钻到桌子底下去,她总算在多年之后又可以用童年时代的视角打量满桌的食物——或者食物的狼藉。有一杯完好无损的红酒就在她眼前,似乎无意中被人放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动过,而面前的这一截桌子上,因为那个盛满果汁的玻璃罐子被她打碎了,显得非常空旷。她抓起这杯红酒喝下去,她听得见,红酒愉快地汇合了血液的声音。醉卧沙场君莫笑,她对自己放肆地笑了笑,可是你们谁都不可以为难他。

有一杯白水被推到她眼前。她慌张地扬起脸,看到了公司的律师。

“梁浩。”她放松地一笑,“谢谢哦。”

“你喝得有点多了。”梁律师说话的时候总像在想其他的事情,“你可能是容易上脸,你看,脸都红了。”

“我怎么看?”她笑容可掬。

又是一阵尖叫声和掌声,梁律师有些厌倦地往人群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拖过来一张同样很矮的凳子,于是他们就成了两只守着餐桌的鼹鼠。大屏幕上,MV的图像有了变化,不知是谁做的手脚,每句歌词都配上了一张孟舵主的照片,引得一浪赛过一浪的笑闹。

我就回去,别引出我泪水——孟舵主在京都某个老字号寿司店,专注地调芥末。

若然道别是下一句,可以闭上了你的嘴——孟舵主不知在哪里,将一个巨大的汉堡塞进嘴里,被抓拍了一张特写。

要是回去,没有止痛药水——孟舵主在跑步机上挥汗,表情艰难。

拿来长岛冰茶换我半晚安睡——某次出差,赶上航班延误,孟舵主在深夜的候机厅里酣然入梦,身边一位同行的同事对着镜头做夸张的鬼脸。

“梁浩。”灵境像是灵光一闪,“你帮我,去跟那个调酒师说,调一杯长岛冰茶给我行吗?”

“你确定啊?”梁律师的眼睛还停留在屏幕上,冷漠地摇摇头,“马屁拍到这个份儿上,他们工作还真是努力。反正我下个月要离职了。”

“长岛冰茶!”灵境用力地重复,“我有点儿馋了。”

“那好吧,不过,我有个事想先跟你说。”

“你不会是说你离职了以后想约会我吧?”她托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语气近似天真无辜。

“我听说,你在英国的时候,上过Antony Giddens的课,是你自己说的有一回我在会议室外面听见了——我是Giddens的粉丝,他的书我几乎全都看过,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他的邮箱?”梁律师的表情总算是跟他说话的速度匹配上了,原来眉飞色舞对他来说是那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顺势把脸庞在臂弯里用力蹭了蹭,蹭掉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微笑:“你赢了,那个时候是我在吹牛行了吧,我只是听过他的讲座而已,还是那种阶梯教室里站在后排的——所以,帮不了你了。”

“明白了,”梁律师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遗憾的失望——当然,也许是这个表情还没及时跟上来,“你等着,长岛冰茶等下就来。”

眩晕是突然而至的,她甚至怀疑是被自己笑出来的。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大腿上,试图隐藏在那一小块黑暗中。有一股洪水把她推了起来,似乎要直接推到天花板上。她用力地深呼吸,咬牙用最后一点意志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走成直线,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晕船,推开门,转身关上不要弄出声响——洪水又一次来了,她认准了小院子中央那棵寂寞的石榴树,她抱紧膝盖坐在石榴树下面,石榴树应该是岿然不动的,只是树下的自己一定是在疯狂地打转,像个陀螺。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前都是一片黑暗了,只是睁眼闭眼这种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胃里那一阵翻腾。她把自己抱得再紧一点,北京的冬夜已经无法让她冷却下来。我绝对不可以吐在这里。这是她脑子里仅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