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16/26页)

她听到一阵细碎的铃铛声靠近她,没有力气抬头,胃里的那股力量似乎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翻个面,她知道一定是笨笨发现了她。笨笨潮湿的鼻子在轻轻拱着她已经冻僵的手,她在心里跟笨笨商量着:万一我真的吐了,你等下承认是你做的,好不好?笨笨突然朝着某个方向吠了起来,一定是不同意——有一双手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把她从地上拎起。她丧失了所有方向感,直直地撞到那个人胸口上,被一双手臂箍住了。她感觉自己又开始绕着石榴树规律地飞舞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她闻得出他的气味。

院落里有个小房间一灯如豆,霜姐站在门边轻轻喝了一声:“笨笨,别叫了,回来。”笨笨叮叮当当地走远了,霜姐望住石榴树下那一对紧紧拥着的人影,叹了口气。来这院子里二十年了,大大小小的宴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轮番出现的生面孔,总在重演着一样的事。

灵境终于抬起头,寒冷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她用力地深呼吸了两下,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泪。她艰难地说:“我辞职,行不行?我离开这个公司,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脱下自己的羽绒外套,抓住她的手臂帮她穿上,然后裹紧了。他说:“你不能再喝了,回家。”

“可是我的包还在里面。”她顿时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会回来给你拿。”他牵起她的手,穿过了院子,这个宅院的后门正对着一片稍微宽敞些的空地,勉强停得下两三辆车。可是,已经有人比他们提前到达了那里,逼仄的三辆车的空隙中,有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影子。

——我就想抱你一下。

——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点。

——那个王八蛋都可以抱你凭什么我不行?

——会有人来发现我们的。

——冯小雅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

关景恒缩回了自己已经放在门闩上的手,他转过身去,食指放在嘴唇上,灵境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点了点头。他们顺着另一个方向走进漆黑的胡同里,没有可能再去开自己的车了。她安静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她的左手很暖和,右手很冷。这条短短的胡同里,除了两家孟舵主那样的宅子,还有一个餐馆、一个小酒吧,剩下的,还是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的人们。这里应该是北京最中心的地方,整个城市的盛宴却看似与这里无关,杯盘狼藉的时候,这儿的人反正不知道曾经有过筵席。这城市的内核永远冷硬,烈焰与烟花都奈何不得。有多少璀璨的灯火,就有多少无所谓的苟活。闪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划过路面在他们面前停稳,像是从远处带来海浪的声音。

过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就靠着他睡着了。以至于在下车的时候,他很费了一点劲才把她挪动出来。他横抱着她进电梯的时候,电梯里其他乘客脸上的表情精彩而生动。他还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人家说:帮我按一下八层,谢谢。

所以他不知道,衣袋里,他们两个人各自的手机上,都已积攒了二十几个未接来电。

小潘去英国的时候,给过他一把他们的钥匙。

总算是把她像一袋面粉那样丢到了床上,拽走她靴子的时候,她也只是轻微地抗议了一下。然后她迅速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水母。

他从地板上捡起他的外套,可以走了。走之前,替她关上了所有的灯。

他重新把外套丢在地板上,他折回来,他站在床边,听了一会儿她均匀的呼吸声。然后他躺在她身旁,侧过身子,从身后抱住她。也许他就这样待一会儿再走,也许他会就此也陷入熟睡。“朱灵境。”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耳朵,于是他轻声地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长叹一声,总算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不敢动,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梦。

10

被酒精扰乱了浓度的睡眠中,我好像是梦见了你。夜空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灯光璀璨的摩天轮。我坐在里面,缓缓地升至最高点。摩天轮是城市中性情最为温和的巨兽,它完整地把我吞下去,我一点都不怕它。它托起我,像按一颗图钉那样,把我悬挂在寥寥几颗星辰的正下方。然后我在地面上的人群里看见了你。那怎么可能呢——可是,反正,我像是拥有了蝙蝠一样的视力。你挣扎于尘世之中,你也知道那种傲慢必须尽力隐藏,可我全都看得出。摩天轮寂静地转,我开始下降了,我不知道等我终于抵达地面的时候,你还在不在。我从未拥有过你,可是我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一直恐惧着失去。少年时,我会因为这种恐惧的驱赶,做出来很多出格的事情,都是自尊作的孽。现在啊——我随它去,我打不赢它,可我也死不了。天地开始晃动了,剧烈地摇晃,我知道可能摩天轮要塌了。它是个庞然大物,但它也有命运。灯光和星辰纷纷在我眼前跌落粉碎,熄灭于陆地上深渊一样的黑暗。我闭上眼睛,所有的璀璨依然零星作用于我的视觉,我抓紧了冰冷的钢铁的栏杆,和一颗流星一起飞速下坠。这是一个不怕死的梦吧——至少我知道,即使我此刻死了,也不算数。

即使是劫后余生,你也是我在那个废墟一样的“余生”里,唯一的乐趣。

摩天轮终于坍塌。她醒了。

她坐起来,头痛欲裂。难以置信地挪动着四肢,抱住自己的膝盖,肢体酸痛僵硬得就像刚刚松绑。身边已是空荡荡的,她盯住那只平时完整如雪地的枕头,此刻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但她暂时不想去想经过了昨晚,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她的理解力像是已经丧失。首先应该知道的是此刻的时间,但是她不确定她的手机是不是遗落在了孟舵主家——这一部分的记忆的确已经丢失了。她费力地起身,开门,走到客厅里去看时钟。

客厅里出现了一样更加让她时空混乱的东西。小潘那个硕大的银色行李箱躺在地板上,旁边是那只他最常用的旅行袋。箱子完好,旅行袋已经打开,并且一片狼藉。小潘安静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杯酒——宿醉让她看到那只杯子胃里就微微一阵翻腾。小潘已经看到了她,却依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