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B轮 2014年3月—2016年元旦(第5/25页)
关景恒知道他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排行第三位的那个蓝粉蝶的头像上停留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点击,离开了。热闹的首页上,紧跟着“粉蝶”区的,还剩下“论坛”和“商店”区。在“应援”区里没有掐完的架,通常战火都顺利地蔓延到了论坛,当然,论坛里还有大量的同人文字不动声色地保护了每个粉丝白日做梦的权利。至于“商店”区,其实粉叠刚刚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它就是“白千寻数字专辑”那一战的战场。如今,这里早已壮大,在一个非常醒目的位置,每一个粉丝都可以参与众筹,为自己的偶像集资买粉叠的广告位。如果你希望在首页上看到你想看的那张脸孔,可以的,你来付钱。每一个广告位的众筹成功,都伴随着留言区里所有的欢呼。这是一个在其他App里看不见的奇观——“付费”可以成为一个万众欢呼的仪式,你可以用很少的一点钱完美地将你的卑微表达成忠贞与付出。你怎么解释都好,怎么美化都好,你是用户,你开心就好,那一道将你虚化得更加洁净甚至是圣洁的灯光,我来负责。
一千五百万没有名字的人,统称“用户”。但是,你并不是一千五百万分之一,你是独一无二的。尘世间,“爱情”的逻辑大抵类似,面目模糊的众生,都在某个巫术一样的瞬间里,坚信自己无可取代,直到咒语失效,直到替代品出现为止。
他放下手机,缓缓地坐直了身体。现在他常常如此,盯着手机屏幕,点击那只最熟悉的蝴蝶,像一只胸有成竹巡视自己后院的黑猫,一个区域连着一个区域地看一圈,两个小时就静静地过完了。偶然发现一点不那么顺眼的地方,就直接抓起电话拨打相关负责人的分机号码。接电话的员工通常语气犹疑——因为,很多人都领教过他突然之间像被点燃了那样,疾声厉色的脾气。心情压抑的时候,会持续不断地骂上十分钟,放下电话,在杂乱的办公桌上寻找打火机的踪迹。当然他仍旧坚信,自己总的来说是个一贯随和的人。整栋楼自然是禁烟的,但是,把窗子都打开,不会触发烟雾警报器。曾经,他公寓里厨房的窗户前面,那一小块地方,就是大家的吸烟区。他和工程师们一起,总会有一个人险些被挤到冰箱和墙壁的缝隙里——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装作不再记得。现在,工程师们看到他出现,会静静地散开,各自回各自的工位,有一些,他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叫出名字。
他的办公室仍旧是那个窄小隔间,但是打开门,外面已是一百多个员工。有时候,他会出神地盯着忙碌的众人,然后像是胆战心惊地,把门重新关上。他在心里静静地问自己:外面那些人,都跟你有关吗?问题的余音尚且绕梁,他已经笃定地回答道:是的。类似这样的沉醉时刻总是略微难为情的,为了掩饰尴尬,他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发一条信息给灵境,问问她在做什么。
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试探性地推开了。他闭着眼睛也认得出这敲门声。是伊镁,大韦去上海之后,新任的CEO。伊镁悄无声息地侧身进来,掩上了门。一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新闻里那架不知所踪的航班,马航370居然会离他这样近——伊镁的先生就在那上面。确认航班失联的那天——距离伊镁的预产期,恰好还有两周。伊镁原本就是蓝粉蝶,大学时代就为她的偶像工作,做到了全国后援会的会计。那一天,她的偶像——那个已略显过气的女明星发来了一段小小的视频,对伊镁说:我相信他会回来,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几天以后,女明星到医院里去,亲手抱了抱伊镁提前出生的宝宝——那张心碎的合影一整晚盘踞在微博的热搜榜上,那自然也是粉叠的用户激增的时段。几个月后,正式宣布了由伊镁接替大韦的消息,她的办公桌上还放着盛着婴儿的篮子。婴儿在篮子里睡着了,她原本打算先把婴儿送至托管的地方再来上班,结果被紧急会议的通知逼得不得不拎着她赶来公司。梦中的婴儿满足地吮吸着大拇指,这让那几个对大韦忠心耿耿的老员工放弃了表达任何反对。自媒体上倒是有过一阵质疑的嘈杂声,比如,女明星拿失联航班来给自己炒作热点——这类揣测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
“我得跟你说件事,关总。”伊镁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把脸颊上一缕短发试图塞至耳后,“你听说有个蓝粉蝶在公开地拍卖陈奕迅演唱会的票了吗?就在‘商店’区他自己的‘柜台’里。”
“只要票不是假的,有什么问题?”他茫然。
“今天晚上一张原价六百八的票,已经炒到三千六了,而且这还不是最终的出价——这和黄牛没有区别。”伊镁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拍卖,那就是你情我愿。我们跟那些演唱会的票务方合作,一张票赚不出来一顿盒饭钱。”
“要是所有的蓝粉蝶都开了窍学他,我们的商店区会变成黄牛集散地——老板,公安局也是要工作的……”
“好吧。”他颓然地把桌上那半杯隔夜的水喝干,“交给你们去处理好了。”
“我就跟你说一声,”伊镁笑笑,站起身,“这个人很难搞,我们客服跟他沟通,希望他中止拍卖,他说——如果关景恒让我撤了这个拍卖帖,我没话说。可是真没空跟你多说……”伊镁摇摇头,“我去跟他聊,就说我代表你。”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手机:“我找找看——你说的是哪个蓝粉蝶,排行前二十位的我应该都叫得上来。有了,陈奕迅演唱会——就是这个没错,已经叫价到了四千八,估计要成交了……”他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蓝粉蝶的头像,不知为何感觉那是张在哪见过的脸。
伊镁已经走到了门边,又不放心地转过身:“还有,后天我要召集大家开会,你知道的,专门对打咱们粉叠的竞品,这个礼拜已经上线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来挖我们的蓝粉蝶们——关总,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脑袋里似乎响起一声清脆而复古的“叮咚”声,紧接着眼前也骤然亮了。在那个鼓楼附近的四合院里,孟舵主的生日派对——想到这个人,他心里依然会浮起一种如坐针毡的厌烦。但重点是,那天晚上有一个派对公司,没错,有一个负责端着盘子收大家喝过的酒杯的孩子,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