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千里之外(第8/9页)
可笑之极……他连她下定决心要独自去报仇竟然都没有察觉。
“夫人腰间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了。”军医走过来说,“船上条件有限,夫人还是需要快些送去医院。”
幸而船很快就靠岸了,一路送到医院,回到熟悉的病房,叶楷正就在走廊上等着,直到医师出来,摘了口罩:“督军,夫人小产。幸而月份小,夫人又年轻,对她身体伤害不大。”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医师说出来,竟然还是觉得绝望。懊丧、怒火从胸口一点点地涌上来,几乎要将自己炸开了,他疯了一样抽出佩枪,将医师抵在了墙上:“为什么你们之前没有查出来?!”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宋国兵都不敢靠近,除了叶楷正怒吼的声音,一片死寂。“夫人她……月份太小了……恐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咔嗒一声,子弹已经上膛,医师浑身发抖,闭上了眼睛。
可叶楷正究竟还是冷静下来,他一点点地放开医师,宋国兵迅速走上前,将所有人都带了出去。枪支哐当一声,落在了走廊的地砖上,叶楷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
星意醒来的时候,腰间和小腹都觉得隐隐作痛。病床前只有护士在忙碌,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松了口气,笑着说:“夫人您可算醒了。” 护士看她要坐起来的样子,连忙制止说,“您身上有伤,小产后身体又弱,还是躺着吧
。需要喝水吗?”
她怔了怔,才想明白“小产”的意思,下意识地抚摸小腹,声音嘶哑:“你说什么……我小产了?”
护士倒了杯温水,温柔地劝慰:“医师说了,夫人年纪还轻呢,身子养好就是了。”
她转过头,没有喝水,只是靠着枕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说:“叶楷正呢?他知道了吗?”
护士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轻声说:“督军知道了。他……他今早将您送进医院的,中午才离开。”护士没敢说出叶楷正拔枪的事,只说,“还有一件好事儿,夫人,廖先生已经能坐起来了,晚点他就可以过来看您了。”她心神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听着,却没往心头去,直到听到门口有人轻喊了声“小妹”,才回过头。
廖诣航坐在轮椅上,护士正推着他进来。
“大哥。”她终于惊醒过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液体带着温暖的体温,仿佛在灼烧已经冰凉的肌肤。
廖诣航还十分虚弱,喘着气,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大哥都知道了……”
兄妹俩的手都是冰凉的,星意触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间觉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边真好。他们可以一同承担爷爷的离开、父亲的身世……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她又想起叶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过一个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术刀割开一个男人的颈动脉。依稀还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做了那样多的事,经历了那样多,也失去了那样多。
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廖星意,这是你离开下桥那个小地方,兴奋地下了火车,踏进颍城来求学时想要的吗?
那时你拼了命地念书,你只是……想做一个女医师啊。
她阖上眼睛,眼泪却克制不了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