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第2/5页)

他的回答是紧紧搂住她。

她说:“让我先把车开出去。”

开出学校,开到人们的视野外面去。

飞度在校门外稍加犹豫,选择了向左转。向左转是送他回家。他就那样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嗅着她的气息,只有心儿才会绽放的气息,一路无话。车终于停了,新星小区的高楼上已经灯火阑珊。他再次张开双臂把她搂住。她的手离开方向盘,也慢慢抱住他。她多么娇小,真正的一个小母亲。他的肩膀宽厚得令他尴尬,几乎从她怀抱里潽出去。他还感到自己的强壮,太强壮了,强壮得发臭。她柔软的手心摸在他草碴般的板刷头。

“带我走。”他吹耳边风那样说。

她不回答,也不动。

“带我去你家。”

“……不行。”

“只能带他回家吗?”

“不许你这么说。”

“昨天他去你家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怕?”她放开胳膊。

他更紧地抱住她,抱着救生圈一样不撒手。他压抑自己的抽泣,以及哽咽的颤抖。

“怎么了?”她问。

“九天没睡觉了。吃药也没用。”

这句话让她转过身,又伸出手臂,将他搂进怀里。

“我这样肯定熬不到高考的。”

她的手臂都是疼爱,搂得更紧。

“天一,再咬咬牙,还有四个礼拜了。等你熬过去,这辈子就没有你熬不过去的事了。我们都撑到现在了,一定能撑到底。”

他的脸转过来,嘴唇微微撅起,她却躲着他。他的嘴唇撅得更高,事后想自己的样子是很搞笑的,那样子与其说是求一个亲吻,不如说是求一口乳汁。她主动起来,把他的脸捧起,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又亲吻一下他的头发。她长久地看着他。那一眼令他迷乱。他的手掌捧住了她身上最柔软的部位,满满一捧。但她把他的手推开了。然后她把自己那一边的车门打开,跳下车,绕到他这边,为他拉开车门,说是送客或逐客都行。

他躺在床上想,有可言而不可为者,有可为而不可言者。可为时可言的果真就不可言了。只有给她发短信时才可言:“等着我,我现在对天发誓,此生非你莫娶。记住,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过去,现在,将来,我只有你一个。”

那天他居然忘了吃安眠药,居然体验几年来少有的无药睡眠。心儿说:“我们都撑到现在了,一定能撑到底!”她和他是“我们”,她陪他撑一艘逆风的船,从清醒的此岸摆渡到安眠的彼岸。那一夜的睡眠是心儿给的,心儿是灵丹妙药。

离高考还有四周零一日,那个周六,他收到心儿的短信,说原来计划的和他一块儿在父母家晚餐取消了,因为出了点急事。他问什么急事。她模棱两可地说跟叮咚父亲有关。

他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打消他的狐疑。晚上八点半,他骑自行车来到那座六层宿舍楼的楼下。她家只有一个窗口亮着浅粉色的光,据他对她家的了解,那是叮咚床边的小台灯。他跑上三楼,敲了敲门,叮咚并不应门,但他听到小姑娘轻轻的脚步声从她卧室来到了大门口。他对小姑娘说:“叮咚,是我!”

小姑娘马上辨认出他的声音:“邵大哥吗?等一等啊!”

也许她回去穿衣服,也许因为别的理由,总之她让他等了足有五分钟。门开了。叮咚微笑一下,但心事很重。她披着薄棉被,被子下露出典型的小女孩的腿,细得可笑。显然她让他等待的五分钟没有用在着装上。他其实有她家钥匙的,但他觉得家里有人的时候不该擅自用它开门,那样的话有点滥用信任,也比较缺乏教养。

“你妈妈呢?”

“不在家……”

他不需要她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做答案。她不会花五分钟把妈妈藏起来吧?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多疑已超出了常理。

“她去哪里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爸爸来了,要跟我妈谈事……”

“那你怎么不去?”

“我妈怕我看见他们吵架。”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谈事或者吵架)?”

“可能在云龙湖公园。”

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这么晚了,吵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打起架来心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他俩经常吵?”

“不经常,见了面就吵。”

他看着小姑娘,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的,待她特别特别地好。他会跟她玩闹,也会帮她做作业,还给她洗衣做饭,带她逛街下馆子,总之这个缺失了父爱总是孤孤单单的小姑娘会一举两得地有个哥哥和年轻继父……

小姑娘突然问他:“你怎么了,邵大哥,哭了?”

是吗?他眼里有泪?他带着泪笑了,满心酸苦的甜蜜。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叫“邵大哥”了。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后来我又打,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他的脑壳里“嗡”地一声,灯光都暗淡了。原来刘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原来心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步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建设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长期在混乱的人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他的唇舌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出这种不高贵的语言。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永久防疫。